第二部(第15/18页)

天气好得不能再好。施塔德尔曼驾驶马车一路狂飙,路况不允许的地方他照样狂飙。因为过去几天一直非常干燥,所以在阳光中呈现为红褐色的尘土被高高扬起,在他们身后重新落下。

他现在应该允许什么东西进入他的思想?又应该将什么东西排除在思想之外?就跟这种事情可以由你自己来决定似的。但是你必须假装如此,否则你就是马车,你的思想就是一路狂奔、不停被吆喝的马匹。你很清楚结局是什么。

卡尔斯巴德从视线彻底消失之后,他的思绪又回到告别那一幕。他一遍又一遍地在脑子里回放这一幕,每次都只是为了听乌尔莉克说“好吧”。乌尔莉克的“好吧”比他的“好吧”更响亮。更勇敢。对未来更有信心。更咄咄逼人。更令人陶醉。他为自己有气无力地说“好吧”感到害臊。乌尔莉克的“好吧”包含着多少未来!每当他回到这个“好吧”,他就听出这是一个要求他创造未来的“好吧”。这就是写作。然后他就开始写作,开始在马车里写作。他坐在风驰电掣、减震效果绝佳的马车里面,用铅笔往旅行日历上写。日历的数据只占每页纸的一半。这将是一首哀歌。他写下第一行诗句之后事情就算敲定了。

马林巴德哀歌。这就是哀歌的标题。

他们到了埃格尔。他在格吕纳家门口下车的时候,他的旅行日历上已经写好开头的六行诗。这六行他没给他的朋友格吕纳看。随着一站又一站的旅行,这六行诗扩展成为《马林巴德哀歌》。从埃格尔到格费尔、施莱茨、卡拉、珀斯内克再到耶拿。哀歌,这不是心灵的邮政快件,这是他的回忆工程项目,目的在于通过他的写作降低乌尔莉克的缺席程度或者让她根本不缺席。

次日早晨告别的时候,歌德已经坐上马车,这时格吕纳大声喊道: 我斗胆把希望寄托在明年,到时我们还要去周边考察硅藻土。在这儿可以挥手告别。俩人都挥手。但是歌德在挥手的时候却不由自主地感到挥手让告别变得轻飘。但也许这正是挥手的意义所在。

他在脑子里还想了一会儿格吕纳。歌德责备自己,因为头一天看矿物收藏时,格吕纳想驻足观看新到的英国石炭化石,他却变得很不耐烦。施特恩贝格伯爵会感兴趣的,他说,话腔中带点急躁。还有更糟糕的事情。格吕纳发现他的朋友今天对矿物兴趣索然,便讲起发生在厄尔士山脉的可怕饥荒。歌德做出一脸的关切。什么事?怎么搞的?悲惨世界,对吧,没错,可是表示关切有什么用。

现在从茨沃陶传来消息: 霍夫失火了,霍夫出现了前所未有的火灾。他马上对施塔德尔曼说: 避开霍夫。越远越好。拉着五箱矿石和六箱来自十字架水井的矿泉水的货运马车提前出发,霍夫失火的时候他们肯定刚好到达,也许他们在火灾中慌不择路,失控翻车,损失了几箱矿石和十字架水井的矿泉水。他拉上马车窗帘。写他的哀歌。

后来他们在格费尔过夜。他们从未在这里过夜。施塔德尔曼先检查旅馆卧室的门,看门枢上油了没有。如果没有,他总带着桐油,他总是在保证门可以无声无息地开关之后才把主人叫过来。次日他们到了施莱茨。这里的人都认识这位客人和他的车夫。可是歌德早上不到五点就被鸽子的咕咕声吵醒。然后他就竖着耳朵听,因为他还从来没有这样近、这样完整地听过鸽子咕咕叫。他画上五线谱,把自己听到的往上填:

公的这么叫。

母的这么叫。

公的在紧靠窗子的一棵树上,母的在远处。这样一唱一和搞了一个小时。然后母的来到近处。公的迎过去。可能是四根翅膀在空中猛烈地拍打。然后又寂静无声。但这最多持续了一刻钟。然后又开始咕咕叫。公的在近处,母的在远处。歌德关上窗子。咕咕声减弱了,但仍然听得出来是咕咕声。如果他现在可以给乌尔莉克写信讲述窗前的树冠上发生的事情该多好!算了!写我的哀歌吧。

他们取道珀斯内克,驶向卡拉。耶拿已经逼近。他必须写好他的《哀歌》,他把《哀歌》视为坚固的堡垒,可以帮助他和乌尔莉克抵御耶拿,抵御过了耶拿必将遭遇的一切。耶拿,这是纠集起来对付他、对付乌尔莉克的各种庸俗势力的聚焦地。到达耶拿的前一天,当他在一如既往风驰电掣的马车里写作的时候,他觉得自己仿佛跪在地上写。写作哪怕中断片刻,他也会听见自己在低声短叹。他的叹息音域太高。这是可笑的叹息。但是他需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