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第17/18页)

不管写什么,他总要点明是他在写。写作者不应该装腔作势,好像自己写的东西是自动跑到纸上去的。如果我们不是通过口授给书记员,而是亲笔写作,我们就必须议论写作者的写作。1823年9月13日至14日夜间,你在耶拿感觉自己非写不可,如果像这样,非写不可的冲动就会让写作者如鱼得水。他现在所处的状态可以称为纯洁无瑕,也可以叫做无所顾忌或者自由自在。

他开篇就坦率地向乌尔莉克的母亲承认自己有千言万语需要表达,能够表达出来的又寥寥无几。他现在没法说对她多么感激——为了这个夏天,尤其为了最后这几天。这个她知道,这点他很清楚。他把要写给女儿却又不能直接写给女儿看的话写给母亲看。他说,母亲和女儿给他的感觉都一样。女儿知道他心里怎么想,对他的内心了如指掌,所以,如果他偶尔出现在她的思绪里,她进行的阐释比他在目前状态下所能进行的阐释更好。

在我目前状态下……这是他的原话。由于这话透露的信息超出他所愿,所以他换上轻松语气。得到爱是一件很惬意的事情,这个她女儿会知道,哪怕她的朋友有时会摔跟斗。无论走到哪儿都有人说他看起来多么帅气,多么健康,他的情绪是如此之好。她和他都知道灵丹妙药是什么。

他以一种很特别的方式提到贝尔塔和阿马莉,可以保证朗读这封信的时候她们会非常满意。封·莱韦措夫人在信中描述她们的生活,譬如她们跟斯塔尔夫人在一起的情形,这使他感觉他跟她、他跟她们一家的联系空前地紧密。他想对她大女儿说的是: 他越了解她,就越喜欢她。他很想当面向她证明他了解其好恶。他希望如此。他自始至终都怀有希望。

您的挚友歌德。

然后他发现自己搁不下笔。现在如果想对乌尔莉克说话,就只能给她母亲写信。所以他马上在新添的一张信纸上承认他发现自己现在根本无法搁笔。

唯一让他马上想起来的事情就是: 向克勒贝尔斯贝格伯爵问好,谢谢他交给施塔德尔曼那一包干粮。给他们准备的路上食品包装精美,打开之后琳琅满目,而且给人诸多惊喜。他这才放下笔。但还是放不下。他又接着写。他没有跟在马林巴德的布勒西奇克姥姥、姥爷告别。所以请她向他们问好并告诉他们,如果他走运,他明年很乐意再去做他们的客人。这话是表示他乐意重新下榻克勒贝尔斯贝格宫。他放下笔。他又开始写。还有重要的一点,他写道。他有一个最诚挚的请求,他请求莱韦措母女一定要告诉他行踪。告别的时候大家都信誓旦旦地说过“行踪无不相告”,现在再次强调纯属多余。但是她们还没有见过他的书面请求。

现在已有四条附言。每一条附言下面都落款,仿佛这是最后一次。

他又开始写: 水晶杯摆在我面前,我也时时欣赏缠绕着三个名字的常春藤图案。美好的公开秘密日。他把他的意思精确化: 看到这杯子他非常高兴,但是他没有得到安慰。

他仍然无法上床睡觉。他没法再写了。这是最麻烦的事情。只要在写作,哪怕是写给母亲,他都觉得自己在乌尔莉克身边。如果他因为太累而无法写作,他人在哪里?他在车上天天都在继续写《哀歌》。每天早晨他都尽可能提早开始写,尽可能一出发就写。现在他拿出日历本,读那些已经记下来,但还没有写进哀歌里的诗句。

你听,我给你送来最美丽的字眼,

我未改的痴心,请你好好看一看。

姑娘已经远去,太阳呵,

你为何照常东升西落。

本以为她给了我最后一吻,

谁料她转眼又突袭我的嘴唇。

我们曾经拥有的,去了哪里?

我们现在拥有的,又是什么?

明天到了魏玛就赶紧把《哀歌》誊写一遍,然后进行修改,他心里想,这样作品就完成了。他不会给人看。乌尔莉克,对,马上给她看。但既然他不可能给她邮寄任何她母亲看不见的东西,他也无法将《哀歌》寄给她,因为她是唯一的收件人。所以他不再把现在新产生的想法暴露在外。他要欺骗世人,不让他们知道他现在的思想。

当他脑子里出现这样的思想活动时,他总是将这些活动的思想完整地呈现在乌尔莉克眼前。他必须知道乌尔莉克对他刚刚产生的想法有何想法。幸好她在他的心里如活人一般,他向她吐露心曲的时候不会得不到答案。


(1) 行踪无不相告。

(2) 法语: 再见。

(3) 我们还没到这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