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第9/18页)

第二天早餐的时候,水晶玻璃杯摆在桌上。杯上刻有名字、常春藤图案以及时间地点。是啊,他对封·莱韦措夫人说,谢谢您允许我和你们一起心照不宣地度过了这令人难堪的一天,我们就称之为“公开秘密日”。谢谢。也谢谢你们送我这个水晶玻璃杯。

封·莱韦措夫人说,我们来看过您,您也来看过我们,这水杯就是明证。常春藤代表回忆。我们不想被遗忘。

歌德几乎是轻声说道: 我也不想被遗忘。说话时他看着她,他希望这是一种好斗的目光。如果不是乌尔莉克开口说话,他会多看一会儿。

我也不想被遗忘。

所以他看着乌尔莉克。

封·莱韦措夫人又给他安排了会晤。一个年轻的英国贵族必须找歌德谈谈维罗纳会议,因为英国在会上一意孤行,阻挠欧洲各国支持希腊人反抗土耳其占领军的斗争。他认为歌德和司各特应该给英国国王写信。

因为他看见乌尔莉克在用什么眼光看他,所以他就答应了。今天就写,晚饭后写。乌尔莉克,虽然我知道这类表态多么徒劳无益。

乌尔莉克说: 英国人有最现代的政体和最落后的政府。

这话肯定是从施特恩贝格伯爵那里听来的,阿马莉说。

真倒霉,你就爱多嘴多舌,乌尔莉克娇嗔道,伯爵说这话的时候,枢密顾问先生在场。

母亲禁止她们继续争论。我们五点钟在萨克森大厅的告别音乐会上见。

安娜·保利娜·米尔德。受到策尔特朋友赞美的伟大歌喉。就像昔日的维也纳为之倾倒一样,今天的柏林也为之倾倒。一环套一环,莉莉·帕尔泰把米尔德女士奉为榜样,米尔德女士又希望为歌德一展歌喉,莉莉·帕尔泰把她这一愿望带到波希米亚,而且找对了人: 克勒贝尔斯贝格伯爵。他和她来到卡尔斯巴德。音乐会不对外。一道精美的文化大餐。一场献给歌德的告别音乐会。

萨克森大厅用屏风分割成几部分,所以中间出现了一个能够容纳四十或五十人的小厅。大家围坐成半圆,中间是女艺术家和她的钢琴伴奏。乌尔莉克坐在半圆的末端。仿佛她早就知道,只有这样坐,才能让居中的歌德不用扭头张望就可以看着她。有了这样的格局,音乐会才有意义。

他知道,人们期待他在音乐会之后发表一个简短讲话。在为他举办的活动上讲几句话是应该的。他不用侧耳倾听也能听出这是一副所向披靡的嗓子。他想先给他的讲话找到一个关键词。他看见了乌尔莉克,看见她挺直腰板坐在那里,但是有点向前探头的意思,她被米尔德的嗓音深深吸引。她还从来没像今天这样披头散发。她身着深蓝色连衣裙,上面饰有亮闪闪的黑色条纹。黑色大翻领衬托着她的脑袋和脖子。他不得不一次次地把视线从她身上挪开,不得不抬头仰望声音富有穿透力的女艺术家,但是他感觉看着乌尔莉克比看着女歌手的欣赏效果更好。

他开始发表妙语连珠的简短讲话。这种时候他总是不负众望。他说,克勒贝尔斯贝格伯爵跟他讲过,不管是谁,只要能够亲眼目睹、亲耳聆听这位女艺术家的演出,都会喜出望外。克勒贝尔斯贝格伯爵是这么说的,他歌德现在就是这种感觉。十一年前他曾坐在这个大厅里面聆听贝多芬演奏自己创作的第一首伟大的钢琴奏鸣曲。那是绝对音乐。今天他第二次坐在这个大厅里面体验绝对音乐。贝多芬对安娜·米尔德又佩服又感激,因为在贝多芬和世人眼里,她是《菲岱里奥》中莱奥诺雷的原型,我们这些凑热闹的也因此变成高雅听众。当初安娜·米尔德在维也纳美泉宫为拿破仑演唱,听完之后,拿破仑只来了句: Violà une voix(7)。

有几个人发出内行的笑声,他对着他们说: 身为皇帝可以言简意赅,我辈却免不了长篇大论。

我们的想象为何总是被现实超越!他一边讲,一边思索这个问题。他突然感觉自己心不在焉。随后他就毫无过渡地开始自由发挥。他承认自己知道大家在这种场合期望他进行这样的反思。这只是因为人们虽然不能做到每一次都被征服,但是可以做到每隔一次就来个聪明的发言。他突然有了刚才观察作为听众的乌尔莉克的时候所产生的感受。现在他让这种感受充当他的提白员。他相信,真实的事物即便看似令人生厌,但也的确是唯一具有谈论价值的东西。我在听我们的艺术家演唱的时候,我的目光曾在封·莱韦措小姐身上停留片刻。虽然我非常得体地转移了目光,去仰望这位才貌双全的女艺术家。但随后我有一个令人惊喜的发现: 我的眼睛看着封·莱韦措小姐的时候,耳朵里听到的音乐可以说比我去观察音乐如何产生的时候更加纯粹。因为作为听众的封·莱韦措小姐给人一种印象,似乎当别人或者说众人的目光都集中到她身上的时候,她就必须展示倾听歌唱的标准姿势。她当然是在无意之中成为模范听众的。她一点没有转移我们的注意力,相反,她把我们的注意力引向我们这位伟大的女性艺术家和她的艺术。我不可能,我也不想把这副嗓子的影响力和乌尔莉克堪为典范的倾听姿态割裂开来。她之所以这样倾听,是音乐产生的效果,在我看来,音乐也通过她的倾听姿态才发挥出真正的效果。没有什么比这副有力的、华丽的、泼辣的嗓音通过这位女性听众所呈现出来的东西更直接。我一直反对人们因为印象和体验而疯狂。克勒贝尔斯贝格唱舒伯特,他就觉得有一种无法用原因来解释的效果。今天我们被歌喉所征服,但是我们没有魂不守舍,没有因为音乐造成的存在弱点而沉湎于音响。我们没有迷失自我。这必须归功于这位女性听众。她没有半点迷失自我,她是全神贯注的典范。她甚至非常好奇。米尔德女士在一位十九岁的姑娘身上唤醒了一个沉睡的、姑娘本人还未曾涉足的情感大陆。我斗胆预言。如果这位女性听众在真正由渴望主宰的非音乐世界见识了这里所讴歌的渴望,如果情况正如歌词所说的那样,在你生活的地方你活不下去,你渴望的世界又无法企及,这时候她就会逃往这音乐的大陆,让所谓的现实在美的世界中沉沦。我现在悟出一个道理: 只要渴望存在于这种音乐当中,我们就不会被它打垮。我们不仅能够忍受渴望,我们还享受渴望。在飘扬着歌声的一个个瞬间,我们坚不可摧。在美的面前,现实没有得胜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