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第16/26页)

我不希望这样,我不想重新燃起希望,重新欺骗自己。如果你再次等待,你肯定要吃枪子儿,吃自己的枪子儿。告诉自己,如果你再次等待她,对她抱有某种期望,你就死定了,你将被咔嚓处决,但是一进森林,你会旧情复发,现在是时候了,终于来了,否则要“终于”这个词做什么,现在是时候了,总算到时候,终于到时候了,我不再有任何期望……我主宰不了自己,我什么都承诺,回头却什么都无法兑现。魔鬼的祖母把我拉进她的怀抱: 别理睬证明一切的世人的连连喊叫,专做不合情理、不为人所理解、连你自己也不理解的事情。魔鬼的祖母有水平,我只能表示惊讶,她的水平不属于这个世界,但它有益于这个世界。如果没有魔鬼的祖母,我就跟现在一样不像话,我会因为自己而死去,就像人们因病去世,我是无法治愈的疾病,我说的话魔鬼的祖母一个字也不信,所以我还能写作,魔鬼的祖母没有痛苦,无事不留下后果,她说,这就够了,她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有两个人一直躺在斯特拉斯堡的一张床上不起来,我知道怎么回事,魔鬼的祖母不知道怎么回事,她只知道无事不留下后果,如果这后果就是一场毁灭斯特拉斯堡的地震,那我也觉得挺好,否则我就形单影只,不知道往后的日子怎么过……

魏玛,1823年12月17日

亲爱的乌尔莉克,

我们和记忆之间没有契约,没有合同。你可以跟它几天几夜地谈判,你可以和它约定,对于某些地区和某些时间,你只允许模糊不清的画面和想象出现,你感觉这样还行,既然那些画面和想象模糊不清到了这种程度,你还可以过日子,你会感觉平安无事。你转过身,门撞上了,你马上就会听到,就会看到发生在卡尔斯巴德的一幕: 乌尔莉克对母亲甩出一句无比生气的话,冲出房间,砰的一声,门撞上了。过去的一切又历历在目。伤口又变得鲜血淋漓。你整个的回避策略都是自我欺骗。

如果说我没死并非你给我写信的唯一原因,那么我就很高兴你给我写信。Mon mal n'était pas purement physique(12)。但如果疾病随后成为统治者,它就不在乎自己是如何变成统治者的。一开始没什么,但是我们深知这种没什么是怎么回事。我们不是第一回生病。你出现了小咳嗽,觉得可以控制。一天之后它就厉害起来。这时你只好求助于靠背椅。你挺直腰板坐在那里。你的腰板挺得越直,你体内的咳嗽刺激往上爬就越是困难。这个刺激你的小动物就跟昆虫一样在你体内往上爬,只有等它爬到你的喉咙里面,你咳嗽一番之后你才得到安宁。咳嗽让你浑身震撼,摇动你的五脏六腑,你高举双手,同时又缩回脑袋。它干吗不干脆把你撕碎。大自然的安排是多么的荒唐,因为咳嗽风暴过后你的病情不会出现任何好转。干燥,尖锐,犀利。你收起腿坐在那里。夜深了。你的胸膛是一个热炉,是一副炽热的铠甲。你必须用吸气来对付它。铠甲的热度不减。在两千年前的西西里,当暴君们把敌人放在烧红的铁管里煎炸的时候,肯定就是这种情形。你的处境好多了。他身上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冒汗,腋下冒汗,胸口冒汗,他的身上很快布满水源,然后你就成为一片辽阔的原野,这里有千万个奔涌的泉眼,有千万条流淌的小溪。你的身体在哭泣,你心里想。冒汗冒了两三个钟头才结束。他摇摇铃铛,叫来施塔德尔曼。施塔德尔曼把你全身擦干。通体舒畅。施塔德尔曼刚一出去,你就再次成为炽热铠甲的俘虏。刚才经历的一切又再来一遍。每天夜里折腾三四次。迎着晨曦呼气。只要阳光占领你的卧室,这令人狼狈的汗水就会消失。但是出汗的时候你不会咳嗽,你不再冒汗之后,想把你撕碎却无法将你撕碎的咳嗽才卷土重来。只是因为你能够想到某个人,你才忍受这一切。我的每一秒钟都献给了你。所以我不孤独。雷布拜恩大夫不分昼夜地守候在我身旁。他禁止探望病人。但是他没有禁止封·洪堡先生。请进。他把洪堡领进来,警告我们别交谈,因为说话会引起痉挛性咳嗽。我让人把《哀歌》拿来,递给洪堡,说: 明天。洪堡走了。我坐在靠背椅上,似睡非睡。洪堡又来了。我写信就是为了这个,乌尔莉克。洪堡说,他可以说话,我不可以说话。他说他在夜里把《哀歌》读了两遍,他深表敬佩,他说了三次敬佩。朝气蓬勃的感情。充满思想,充满想象,充满活力。这真是美妙的诗句。这动人的激情。没有比把感情化为朗朗上口的诗歌更高级的文学,他说。我对他说,在您之前,这首《哀歌》只给一个人看过。我看出他能够想象这个人是谁。这个他不能说。我也不能说。让束缚人的道德习俗见鬼去吧!不过,当洪堡看见他的话让我精神起来之后,他对负有监督责任的雷布拜恩大夫说: 他需要完全适合他的人际交往。您不能让他在魏玛的单调生活中沉沦。这话听起来很严厉。雷布拜恩大夫想替自己辩护。我又是一阵咳嗽。他想等咳嗽过去之后再走,雷布拜恩大夫示意他现在必须走。他跟我握手,说: 这是一首鬼斧神工的诗作。以前您也没写过比这更优美的作品。我停止咳嗽,回答说: 应该让读者猜猜诗人是哪年生人。但是,我又说,这首诗不会出版,也许永远不会出版。这时他提高嗓门儿说道: 雷布拜恩大夫,听到这个消息我不能走。我命令雷布拜恩别干涉,我把他还给我的诗歌压到胸口,不带任何咳嗽地说: 我承认,我把这首诗读了一遍又一遍,所以我背下来了。洪堡走了。穷凶极恶的咳嗽立刻扑向我。情况更加严重。每天来一个洪堡,这才是良药。但是我在这种状态下坐了十四个夜晚,脚肿了,发烧,退烧,医用水蛭,放血,最后我支撑不住了,我大声喊叫要喝十字架矿泉水。这可不行,他们冲我喊。我偏要喝,我大声喊。别再拿带讨厌的茴芹成分的药给我吃。我要金山金车菊茶,赶紧拿来。如果你们还是要我死,我就想用自己的方式去死。这话说了有效果。他们乖乖听我的。我一口气喝下一瓶十字架矿泉水。接着又喝了一杯茶。这天夜里又睡着了。随后又喝十字架矿泉水,天天如此。他们后来告诉我,星期天就刊登了我已死去的消息。甚至出了法文版。Le Voltaire d'Allemagne est mort(13)。乌尔莉克,我希望你没有听到这则令人开心的轻率报道。现在我听说,作为病人,我的表现一点儿不好。我不是英雄。我老说这儿不舒服那儿不舒服。我还狠狠地教训了可怜的雷布拜恩大夫。他没让我的朋友和我最仁慈的君主卡尔·奥古斯特来看我。理由是我的情况很不好。但是我赶紧差人往对面的宫廷里递话: 如果我是陛下,我会排除任何阻力,走到朋友的病榻之前。这有可能是最后一面。当我的病情出现好转,但也随时可能逆转的时候,我的策尔特从柏林赶来,他终于来了。他得到消息便匆匆赶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