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与光与二十岁的我(第6/8页)
和不时思考铃木的问题一样,我开始习惯性地经常想起石津和山田。我忍不住要想,在未来等待着她们三个人的一定只有不幸。我在自己的生活中没有遇到过不幸,却在学生们的生活中发现了这东西。那是一种不被爱的不幸,不被尊重的不幸。我想象着这个女孩天真无邪的肉体,眼前依稀浮现出了石津不久后成了一名妓女,被人当作玩具,生活中不再有喜怒哀乐的场面。那个时候我还不知道真正的妓院和妓女是什么样子,只是把从小说中读到的东西与现实叠加在了一起。但是,即便到了今天,我仍然觉得我当时的预感是对的。
石津是一个贫苦人家的孩子。其他孩子笑话她,说她满身都爬满虱子时,她会露出一副生气的表情,但是很快又会露出无邪的笑容,她总给人一种善良或者说生性愚笨的感觉。她读书写字还算可以,成绩中等。然而,在人生的道路上,与那些连假名都不会写的女生相比,她不懂为人处事,让人一眼就能看透,那是一颗不会真正长大的愚钝的心灵。尽管如此,作为女人,她却极具姿色,虽然仅仅如此而已。
我决定不做老师的时候,曾经想过要不要带这个女生走,让她来做我的下人,然后不久之后自然而然的结果是两个人发生了肉体关系,最终跟她结婚也可以。多么匪夷所思的妄想啊!即使到了今天,我还是很奇怪地容易被比较迟钝的女孩子吸引,想来那时我之所以会产生那种想法也是那时现实生活的一种反映。我那时对恋爱、对男女之间心跳的感觉,一直很迟钝。我只是静静地沉浸在幻想中,幻想着不久的将来能和这样一个小女孩结婚应该还不错。
我现在已记不起那位气质高贵典雅的女老师的样子,甚至已经无法描绘出她脸的轮廓,但是那三个小女孩的脸庞却真真切切地留在了我的记忆里。石津会被当成玩具,会被人踩在脚下,会被人侮辱虐待,但是我却始终觉得她永远都是那副天真无邪的乐观样子。当然,现实也许并不像我想象的那般。我眼前也浮现出过她被别人嘲笑满身虱子时瞬间变得怒发冲冠,然后被人乱脚踢踹,像路边的马粪一样苟延残喘的样子。我的预感又一次中的,在后来跟妓院妓女接触的时候,我好多次都遇到了这样的天真无邪的乐天派。
我最近开始觉得,在为人处世方面,不管是谁,在从少年进入成年的这一段时间,反而会比真正成为成年人的时候还要老练。
最近有两个青年经常到我这里来,都是二十二岁。他们以前加入了右翼团体,是顽固的国粹主义者,好像现在开始思考人生的真正存在价值。这两个青年觉得我的《堕落论》或者《沦落论》所讲的事情千真万确,但是他们却感受不到文中所说的那种冲动。对生活,他们总是十分谨慎地保持着克制。
另外,时常来访的还有一个从战场上回来的年轻诗人,一个曾在战场上参加过敢死队却没有死成的编辑。他们在我家里住了两三天,便吵吵嚷嚷地帮我做饭,在他们身上仍然留着战场的影子。他们平时过日子就像打野战,浑身散发着被流放在外的人才有的野性。然而,让人吃惊的是,他们的行事保持着一个度,也就是说他们也像当年的我一样,只是在心中紧紧地拥抱着那位高贵典雅的女老师。他们才二十二岁,不仅还没有体验过真正的男女之欢,而且都还没有发育到身体的躁动会让人精神错乱的阶段。这个年龄的青年甚至可以说比四五十岁的成年人都要老练,他们的自我克制是很自然的,不像成年人那样需通过强力拉拽刻意呈现出来。我一直觉得每个人都会经历一个“纯真无邪”的人生阶段,然后,便开始堕落。而随着身体的堕落,灵魂的纯洁度也会不断地流失。
几年后,我读了伏尔泰的《老实人》(年),不禁为过去的自己感到好笑。我做老师的时候,茫然地被追求不幸和受苦的欲望驱使,实际上除了空想之外,我都不知道不幸和受苦到底是什么。那个时候,我所能想到的可以让自己不幸和受苦的办法只有去妓院,让自己染上最肮脏的疾患。这个想法很奇怪,一直深深地留在了我脑海里,也没有别的深意,大概就是因为除此之外我根本想象不出到底什么是不幸。
我做小学老师的时候,一般踏入社会的人常有的为人处事上的痛苦,比如与上司的冲突,被别人排挤,牵涉进小团伙间的摩擦等问题,所有这一切我都没有机会体验。当时工作的学校只有五位老师,团伙什么的矛盾也就更加无从谈起。由于只是一个分校区,负责任的人虽然是主任,但跟校长还是不一样,因此可以说毫无任何责任感,是一个最没有责任心、对教育事业丝毫没有热情的男人。他可以将课堂教学置之不顾,整天为了给有权势的人说媒牵线东奔西走。在有关学校教学方面,他也从未对任何人有过一言半句的指示。我因不懂音乐与珠算而擅自将这两门科目拿掉,并制订了新课程表,他对此也毫无意见,只是偶尔会暗示我,要我多注意关照有权势家庭的孩子。可是,我丝毫没有理会他的暗示,我关爱我班上的所有学生,感觉没必要特意给哪个学生更多的关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