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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午饭时,除了自己的幻觉之外,他对谁都不注意。他带着学者和演说家的风度讲个没完,说了许多未加修饰的预言式的话,其中不少后来出现在金斯敦一家报纸刊登的划时代的宣言里,也就是历史上有名的《牙买加宪章》。“使我们重新沦为奴隶的并不是西班牙人,而是我们自己的不团结。”他说。谈到美洲的伟大、资源和人才时,他屡屡重复说:“我们就是一个小型的人类。”林赛父女回家后,父亲问米兰达对这个把岛上的西班牙代理人搞得六神不安的阴谋家有什么看法,她用一句话加以概括:“他自以为是个拿破仑·波拿巴。”
几天后,他接到一封不寻常的信,信里详细地指示他星期六晚上九点单独步行到一个荒僻的地点去同她会面。那一挑战不仅把他的生命而且把美洲的命运置于危险的境地,因为起义失败后,他是当时唯一的后备力量。经过五年多灾多难的独立战争,新格拉纳达总督领地和委内瑞拉特别自治区抵挡不住有绥靖者之称的巴勃罗·莫里略将军的猛烈攻击,西班牙重新征服了那些地区。凡是识字的人不问青红皂白一律绞死,爱国者的指挥部已被消灭。
一代有文化的、美洲出生的白人从墨西哥到拉普拉塔河散播了独立的种子,其中数他信念最坚定,最不屈不挠,最有远见,并且把政治家的天才和军人的直觉最完美地加以结合。当时他租了一幢有两间屋的房子,和他住在一起的有他的副官,两个已经解放但仍伺候他的小奴隶,还有何塞·帕拉西奥斯。晚上不带护卫,步行前赴一个不知底细的约会,不但是不必要的冒险,而且是历史性的不明智行为。但是尽管他重视自己的生命和事业,一个美丽女人的谜比什么都更吸引他。
米兰达只身骑着马在约好的地点等候,让他骑在自己背后走上一条隐蔽的小径。远处海上有闪电和雷声,像是要下雨。昏暗中,一群狗吠叫着在马蹄间窜前窜后,她用英语哄它们,让它们安分。他们在榨糖厂附近经过,伦敦·林赛爵士就在那里写只有他自己看的回忆录,然后涉水渡过一条乱石小河,进入对岸的松树林,林中深处有一所废弃的小教堂。他们在那里下马,她拉着他的手,穿过幽暗的祈祷室来到圣器室,圣器室破败不堪,墙上插着一支火把取亮,除了两个用斧子砍出来的木墩充当凳子外,没有任何家具。这时候他们才互相看清对方的脸。他只穿一件衬衫,头发像马尾似的用丝带束在颈后,米兰达觉得他比餐桌上年轻漂亮一些。
他没有采取主动,因为他勾引女人的方法没有一定规矩,只不过随机应变,第一步尤其重要。“在爱情的序幕中,任何错误都是不可挽回的。”他常说。那次,他以为一切障碍早已排除,因为采取主动的是她。
他错了。米兰达除了美貌之外,还具有一种不容忽视的尊严,过了好久之后,他明白还是应该由他采取主动。她让他坐下,正如十五年以后在翁达的情况一样,两人面对面坐在斧凿的木墩上,挨得那么近,几乎碰到了膝盖。他握住她的手,把她拉过来,企图吻她。她只让他接近到能觉察呼吸热气的距离,然后扭过脸。
“水到渠自成。”她说。
他后来一再尝试,都被这句话挡住。午夜,雨水开始从屋顶的罅缝漏下来,两人还是手拉手、面对面坐着,他朗诵那几天自己正在打腹稿的一首诗,一首十一音节的八行诗,对仗工整,合辙押韵,糅合着爱情的缠绵和对战争的夸耀。她深受感动,说了三个名字试图猜作者是谁。
“是一个军人写的。”他说。
“战场上的军人还是沙龙里的军人?”她问道。
“两者都是,”他说,“是有史以来最伟大最孤独的军人。”
她想起在希斯洛普先生家吃饭后她对父亲说的话。
“只能是波拿巴了。”她说。
“差不多,”将军说,“不过精神境界的差别很大,因为这首诗的作者不会加冕称帝。”
随着岁月的流逝,不时传来有关他的新消息,她越来越惊异地自问,当时他是否意识到他那句机智调皮的话竟是他自己生命的预先展示。不过她那晚顾不上想这些,因为要拖住他而又不让他生气,同时在快天亮前他越来越迫切的进攻面前坚守阵地,三全其美几乎不可能,使她穷于应付。她只让他偶尔吻几下,如此而已。
“水到渠自成。”她对他说。
“我今天下午三点钟就搭上海地的邮轮,再也不回来了。”他说。
她迷人地笑出声,戳穿了他的谎话。
“首先,邮轮星期五才启碇,”她说,“其次,你昨天在透纳太太那里订了一个蛋糕,今晚要带到那个在世上最恨我的女人家里去吃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