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莉拉
出租车到佛维斯的时候已将近晚上十一点半,村里却一点也没有夜深人静的样子。格涅沙意识到库柏太太说得没错,的确有人死了。他恍惚中感觉到村里的骚动有些不同寻常:几乎所有的大宅小舍都亮着灯,路上还有很多人,远处传来隐约的嗡嗡声,好像有人在狂欢。没过多久,他意识到死的人正是他的父亲。佛维斯好像在等他坐着出租车回来,一看到后座上的他,人们开始放声恸哭。
家里一片混乱。还没等他把车门完全打开,一群不认识的人就叫嚷着围过来,格涅沙几乎是被裹挟着走进了屋里。那里挤满了他从没见过的或者记不起来的治丧的人。
他听到出租车司机对身边的人说:“兄弟,我早猜出是怎么回事了。我们从西班牙港连夜赶过来,一路开足油门,像疯了一样。这孩子怕是被这个坏消息给吓懵了,连哭都哭不出来了。”
一个胖胖的、伤心地抽泣着的男人一把抱住格涅沙,说道:“你收到电报了?这是我第一次发电报。我叫莱姆罗甘,你不认识我,但我认识你爸爸。就在昨天,昨天……”莱姆罗甘说不下去了,眼泪刷刷地往下掉。“就在昨天我还遇见他,我说,‘老爹,’我总这么叫他,‘进来坐坐,弄点什么吃的吧。’哦,你知道,我买下了多吉的杂货铺。是的,多吉死了快七个月了。我买下了他的铺子。”
因为哭泣,莱姆罗甘的眼睛又红又小。他继续说道:“我说,‘老爹,进来坐坐,弄点什么吃的吧。’你知道他是怎么回答我的吗?”
一个女人用双臂揽着格涅沙问:“他说了什么?”
“你想知道他说了什么?”莱姆罗甘抱了抱这个女人。“他说,‘不,莱姆罗甘,我今天不想吃东西。’”
他再次陷入伤感,几乎无法把句子说完整。
那个女人松开格涅沙,双手抱住头,尖声哭着,声音慢慢拖长变成了无法抑制的哽咽:“‘不,莱姆罗甘,我今天不想吃东西。’”
莱姆罗甘用汗毛浓重的手擦了擦眼睛,朝着卧室方向伸出双臂,抽泣着说:“今天……今天,他什么都吃不下了。”
那个女人再次发出尖叫:“‘今天,他什么都吃不下了。’”
悲痛难耐的女人扯下了蒙住脸的面纱,格涅沙认出那是他的一个婶婶,便伸出一只手放在她的肩膀上。
“我可以去看看父亲吗?”
“去,赶紧去吧,看你爸爸最后一眼。”莱姆罗甘回答,泪珠从他的胖脸颊滑到胡子拉碴的下巴上。“我们给他净了身,穿戴整齐,什么都准备好了。”
“你们不要跟着我,”格涅沙说,“我想一个人待着。”
他关上卧室的门,人们的抽泣和哭喊一下子变得遥远起来。棺材放在屋子中央的一张桌子上,进门时他看不到父亲的尸体。在他的左面有一盏小油灯,低矮的火苗在墙上和镀锌的天花板上投射出巨大的阴影。他向桌子的方向走了几步,木头地板发出吱吱嘎嘎的响动,油灯的火苗随着一阵轻风摇曳。桌边的空气陡然变得很凉,就着昏暗的光线,格涅沙发现棺材四周堆积着冰块。这间屋子现在变成了停尸房,充斥着樟脑丸的气味,除了他和油灯微微晃动的火苗,没有一样有生气的活物。而他和火苗都是静默的,唯有冰融化成的水顺着四条桌腿流进盛水的容器里,发出断断续续的滴答声。
格涅沙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有什么感觉,完全没有想哭的冲动。他离开房间,发现一屋子的人都在等着他,大家把他团团围住。只听莱姆罗甘说:“兄弟们,帮帮忙,给孩子一点新鲜空气。他爸爸死了,是他唯一的爸爸呀。”哭声又响成一片。
没有人问他火葬的安排,因为每件事情都已安排妥当,格涅沙觉得这样也很好。他跟着莱姆罗甘离开自己家,那个满是哭泣、哀号和叹息的房子。那里除了卧室,到处都被煤气灯、油灯和大烛台照得通明。
“今天这儿不开伙了,”莱姆罗甘说,“大家到我店里去吃饭吧。”
格涅沙一整夜都没睡,所有的事都不像是真的。事后,他能记起的就是莱姆罗甘对他十分关照,他女儿亦如此。他还记得回家后找不到生火的工具,记得女人们悲哀的歌声响彻暗夜,记得清晨时分为葬礼做的准备。依照殡葬师、婶婶和莱姆罗甘的要求,他做了所有的一切,不去思考,也没有疑问。他记得自己围着父亲的遗体绕行数圈,记得在父亲的额头画上了代表种姓等级的标记,以及其他种种,直到葬礼的仪式感渐渐取代了因亲人故去而生出的悲痛。
※※※
一切都结束之后——遗体火葬、骨灰入土,所有人,包括他的婶婶,都回去了——莱姆罗甘说:“格涅沙,现在,你可是个男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