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莉拉(第2/7页)
格涅沙思考了一下他的处境。首先,他想到了钱的问题:自己欠着库柏太太两星期的寄宿费十一美元,目前兜里还剩十六美元三十七美分。他应该还可以从学校那边得到约莫二十美元的工资,但他决定不去索要这笔钱,即使他们主动寄给自己,也要如数退还。他还没有时间考虑是谁替他垫付了葬礼的费用。后来,在他结婚的前夕,他才发现是婶婶掏的腰包。他盘算着,钱暂时不是一个迫在眉睫的问题,因为他继承了石油公司的土地征用费——每月六十美元——在佛维斯这可算得上是一笔很可观的财富。但是,石油公司的钱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没有了。尽管他已二十一岁,受过良好的教育,但还不知道如何赚钱养活自己。
有一件事情给了他希望。后来,他在《罪恶的年代》一书中写道:“在和莱姆罗甘先生的交谈中,我得知一件奇怪的事情。父亲是在那个星期一的上午十点五分到十点十五分之间过世的,正是我和米勒先生发生争执的时候。如此巧合,令我无比诧异。我第一次感到,冥冥之中自有安排。那是一个让人难以想象的巧合,把我从都市生活的空虚中拽出来,放回到拥有更多时间静心思考的、平和宁静的乡村生活中。”
能够离开西班牙港让格涅沙感到开心。他在那里待了五年,却始终无法适应或融入当地社会。那个城市太大了,太嘈杂了,和他的家乡太不一样了。还是回到佛维斯好,人人都认识他,尊敬他,何况他还受过大学教育,且新近丧父——后两条更让他整个人都蒙上了一层光辉。他们称呼他“先生”,有些家长还鼓励孩子称他为“格涅沙老师”,但这勾起了他并不愉快的记忆,所以他拒绝了这一称谓。
“你们这样叫我是不对的,”他还隐晦地加了一句,“我觉得我是对着错误的人,教了错误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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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两个月,格涅沙变得无所事事:他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也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甚至开始怀疑做任何事情的意义。他在熟人家吃饭,然后就是四处闲逛。他买了一辆二手的自行车,整日骑着车在佛维斯附近的山间小路上转悠。
人们说:“那个男孩,格涅沙,一直在思考问题呢。他很忧郁,但他还是不停地在思考。”
格涅沙也希望自己能够对人生有更深刻的思考,但令他感到不安的是,他想的都是些简单的小事情,稍纵即逝,无关紧要。他开始觉得自己有点古怪,害怕自己会疯掉。他熟识佛维斯的人,佛维斯的人也熟识他,并且喜欢他,但有时候,他感到自己和他们有点格格不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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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格涅沙无法逃脱莱姆罗甘的纠缠。莱姆罗甘有一个十六岁的女儿,他想把女儿许配出去,而且想许配给格涅沙,这是村里的一个公开的秘密。格涅沙常常收到来自莱姆罗甘的礼物——一个特殊品种的鳄梨、一罐加拿大三文鱼,或者是澳大利亚黄油——每次途经莱姆罗甘的铺子,他必定会被叫进去。
“哎,哎,先生。你怎么路过这里招呼也不打一声呢?人家会以为我们吵架了呢。”
格涅沙不忍心拒绝莱姆罗甘的邀请,尽管他知道在柜台后面,通往内屋的那扇门后,莱姆罗甘的女儿一定在脏兮兮的、镶着蕾丝边的门帘后面偷偷看他。格涅沙在父亲过世的那天晚上曾见过她一面,但那时候并没有特别注意她。现在,他发现门帘后的女孩个子挺高。有时候,女孩伸出头来怯怯地张望,眼睛瞪得大大的,眼神里既有调皮、单纯,也有敬畏。
格涅沙无法把女孩和她的父亲联系起来。她瘦,皮肤白白的;莱姆罗甘胖,肤色几乎是黑的。他看起来好像终年只穿一件外套,那是一件蓝色条纹的衣服,没有领子,始终敞开着,露出他那个大圆肚子和毛茸茸的胸脯。莱姆罗甘整个人看起来和他的店铺是一体的。格涅沙有一种感觉,仿佛每天早上都有人拿一块油腻腻的抹布,把店里上上下下擦拭一遍——那台磅秤、莱姆罗甘和其他所有的东西。
“这里其实不脏,”莱姆罗甘说,“只是看起来脏。坐下,先生,请坐。用不着掸灰,因为没什么好掸的。你就在靠墙的长凳上坐吧,我们好好聊聊。我是个粗人,但我喜欢听有知识的人说话。”
格涅沙不情愿地坐下来,不知该如何作答。
“聊天可是人生的一大乐事,”莱姆罗甘总是拿这句话作开场白,说着便从高脚凳上滑下来,用手掌抹去柜台上的灰尘,“我喜欢听有知识的人讲讲他们的想法。”
格涅沙还是不说话,莱姆罗甘重又爬上高脚凳,开始谈论死亡。“你的父亲,先生,可是个好人啊。”他的声音里带着哀愁,显得很沉重,“不过,我们可是给他操办了一个体面的葬礼。这是我在佛维斯参加的第一个葬礼,知道么,先生。我这辈子可是参加过不少葬礼,但现在我敢说,在任何人面前说,你父亲的葬礼是我见过的最体面的葬礼。实际上,我的二女儿莉拉,她是我所有女儿里最好的一个,也说那是她所见过的最隆重、最体面的葬礼了。她说她数过了,有五百多个人呢,来自特立尼达各个地方。出殡的车辆排起了老长的队伍。大家都喜欢你的父亲啊,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