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花公子》 (1964)(第5/9页)
在什么意义上您复制一部小说的“构想的画面”?
一个创造性的作家必须仔细研究他对手的作品,包括上帝的作品。他必须拥有对特定世界既能组合,也能再创造的天赋。要充分地做到这一点,避免重复劳动,艺术家应该知道这个特定世界。缺乏知识的想象走不出原始艺术的后院,也不会比栅栏上儿童的涂鸦和市场上商贩的买卖走得更远。艺术从来不是简单的。回想起我讲课的时期,每当有学生使用这样可怕的措辞“真诚和简洁的”——“福楼拜的创作风格总是简洁和真诚的”,我就不自觉地会给个低分,因为这给人的印象是,“真诚和简洁”是散文和诗歌应得到的最好的赞美。当我删去这些措辞,有时太用力而划破纸时,学生就会抱怨:老师总是这样教导他的,“艺术是简洁的,艺术是真诚的。”有朝一日我必须追究这种恶俗的根源。美国俄亥俄州的一个女学究?纽约的一个激进主义蠢蛋?很显然,艺术的伟大之处就在于奇特的骗局和复杂。
说起现代艺术,对当代抽象绘画是否真诚或虚假、简洁或复杂,批评家的观点是有分歧的。您的观点是怎样的?
在抽象艺术和原始艺术之间,我看不出有什么根本的差异。这两类艺术都是简洁和真诚的。自然,我们不应一概而论,起作用的是个体的艺术家。但当我们暂且接受“现代艺术”这个一般概念时,我们就得承认,麻烦在于,现代艺术是如此陈腐、缺乏创意和学究气的。它仅仅以模糊和斑点取代了一百年前的大众喜好:意大利女郎、英俊的乞丐、幻想的废墟,诸如此类。然而,就像在那些毫无新意的油画中,会有一个真正的艺术家的作品,光与影的处理很适宜,对暴力或温馨场面的表现也不乏神来之笔;在原始和抽象艺术品中,人们也能发现天才的闪光。就绘画和写作来说,只有才能使我感兴趣。我欣赏的不是一般的理念,而是个体艺术家的贡献。
对社会的贡献?
一件艺术品对社会没有什么重要性。它只对个体是重要的,也只有个体的读者对我是重要的。我并不在乎群体、社团、大众什么的。虽然我不关注“为艺术而艺术”一类的口号——因为不幸的是,这类口号的倡导者,如奥斯卡·王尔德及各种风雅诗人实际上都是糟糕的道学家和教导主义者——但无疑,使一部文学作品免于蜕变和腐朽的不是它的社会重要性,而是它的艺术,只是它的艺术。
您想要取得什么成就或留下什么——或应该留下什么遗产,作家不关注这些吗?
哦,说到要取得的成就,我并没有一份为期三十五年的计划或方案,但我对身后的文学声誉倒也略有所知。我意识到某种暗示,我感觉到成功的微风吹过。无疑会有起起伏伏,乃至长期陷于低谷。在魔鬼的默许下,我打开2063年的一份报纸,在一篇书评中,我发现:“今天没有人读纳博科夫或福尔莫福特(10)。”可怕的问题:谁是这位不幸的福尔莫福特?
当我们谈及自我评价时,您认为您作为一个作家的主要弱点是什么——除了被遗忘?
不够自然天成;因与别人有相似想法的困扰,乃至二手想法、三手想法;无法用任何语言恰当地表达自己,除非在浴室里、在脑海中、在书桌上才能写出每一个该死的句子。
您眼下干得相当不错,如果我能这么说的话。
这是一个错觉。
您的回答也许可以作为对有些评论的认同,人们说您是“一个不可救药的搞笑者”、“一个使人迷惑者”、“一个文学密探”。您怎么评价自己?
我想我对自己最欣赏的一个方面是:我从未因批评家的无聊话和坏脾气而沮丧,我一生中从未请求或感谢书评家为我做书评。我对自己欣赏的第二个方面是——我是否就此打住?
不,请接着说。
第二个方面是,自年轻时代起——我十九岁离开俄国——我的政治信念就如同一块花岗岩一样,无可改变。还是传统的老一套:言论自由、思想自由、艺术自由。我很少关注理想国家的社会或经济结构。我的愿望不过分。政府首脑的肖像不超过一张邮票的尺寸。没有酷刑,没有处决。没有音乐,除了来自耳机或在剧场演奏。
为什么没有音乐?
我没有听音乐的耳朵,这是我很苦恼的一个缺憾。当我出席一场音乐会时——大约五年中有一次——我努力跟随音乐的进展和不同乐调之间的关系,但过不了几分钟,我就跟不上了。视觉印象、手在上了漆的乐器上照出的影子、一个在小提琴上不断晃动的秃脑袋,这些取代了音乐,不久,我就被音乐家的演奏弄得不胜其烦。我的音乐知识少得可怜;我有一个特殊理由为我音乐方面的无知无能感到悲哀和不公平:家里有一位了不起的歌唱家——我自己的儿子。他的音乐天赋、极为美妙的男低音,还有职业上的美好前景——所有这些都对我产生了深刻的影响,在音乐家谈论他们的专业时,我感觉就像一个傻瓜。我完全意识到在艺术形式上,音乐和文学之间有诸多相似,尤其是结构方面,但如果耳朵和大脑拒绝合作,我又能怎么办呢?我在国际象棋中找到了音乐的一个奇怪替代品——确切地说,是在象棋的棋题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