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花公子》 (1964)(第6/9页)
另一个替代品,当然是您自己的有乐感的散文和诗歌。作为能娴熟地用多种语言写作的少数作家之一,您怎样把握俄语和英语(这两种语言您用起来同样得心应手)之间的文本差异呢?
仅仅从词语的数量上说,英语要比俄语丰富得多。特别值得注意的是名词和形容词。俄语的一个很困扰人的特点是:专业术语的不足、粗略和笨拙。举个例子,一个简单的用语“泊车”——如果从俄语翻过来——就是“让一辆车长时间停着”。俄语,至少是俄语的礼貌用语,要比英语更正规。这样,俄语中表示“性的”词——polovoy——就有些不雅,不能随意使用。在英语交谈中经常表达,也非常熟悉的一些解剖学和生物学用语,运用到俄语中就会产生不同的意思。从另一方面说,要传达运动、姿势和情绪的某种细微差别,俄语更胜一筹。这样,通过改变一个动词的词头(有十多个前缀可供选择),就能让俄语在表现持续和强度方面的差异时极为细腻。就句法而言,英语是一种很灵活的语言,但俄语则具有更微妙的迂回和曲折。将俄语译成英语要比将英语译成俄语更容易一些,比将英语译成法语容易得多。
您说过不会再用俄语写小说了,为什么?
在伟大的、至今仍被埋没的俄国知识分子流放者时代——大致在1920年至1940年之间——那些由俄国侨民用俄语写作、由国外侨民公司出版的作品大多由急切的侨民读者购买和借阅,但在苏俄却完全被禁——现在仍然被禁(除了少数几个已故作家,如库普林、布宁,他们受到严格审查的书最近重印了),不论是什么主题的小说或诗歌。一部侨民小说,在巴黎出版,在欧洲所有的自由国家销售,在那些年里,一部这样的小说也许会卖出一千或二千册——那就是一部畅销书了——但每一本书至少会有二十个人传阅,如果俄文外借图书馆收藏的话,那每年至少会有五十个人读过,而这样的图书馆仅西欧就有几百个。这一侨民时代可说在二战期间结束了。老作家去世了,俄国出版商也消失了,而最糟糕的是,流放者文化的整体氛围,连同它的光彩、活力、纯净和影响力,都日趋萎缩,只剩下几份软弱、狭隘的俄语期刊了。现在拿我自己来说,问题并不是在经济方面,我的俄语作品每年只给我带来几百美元收入,我置身于象牙塔内,我的写作只取悦于唯一的读者——我的自我。但一个人需要某种回应,即使不是响应,他的自我需要在一国或多国适度地增殖;如果一个人的书桌周边空无一物,那他至少期待这是一种有声的空,而不是处在一间软壁病房之内。随着岁月的流逝,我对俄国的兴趣越来越少,也越来越对曾经令我心神不安的想法无动于衷:只要我对这个警察国家和政治压迫的轻蔑足以打消任何一点回国的念头,我的作品就仍然会在那儿遭禁。是的,我不会再用俄语写小说了,虽然我也偶尔写几首俄语短诗。二十五年前我写了最后一部俄语小说。而今天,作为补偿,为对我的美国小缪斯公正起见,我正在做一点别的事。但也许我不便早早就来谈论。
请说一下吧。
嗯,有一天,当我扫一眼形形色色的《洛丽塔》译本的书脊时,发现这些译本的语言我不懂,如日语、芬兰语,或者阿拉伯语——我不禁想,如果把这十五或二十个译本中难以避免的差错找出来,其篇幅就会超过任何一个译本。我曾校对过法语译本,译得很好,但要是我不对其中难以避免的错误加以订正,这译本就会让读者恼火。然而,面对葡萄牙语译本、希伯来语译本或丹麦语译本,我又能做什么呢?我想象在遥远的将来,有人会搞出一个《洛丽塔》俄译本。我将内心望远镜对准遥远的过去那个特定时刻,我看见,每一段文字本来就布满了陷阱,现在更难免可怕的错译了。在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译者手里,《洛丽塔》的俄译本很可能因随心所欲或错误百出而面目全非。所以,我决定自己来翻译。迄今为止,我已译六十多页了。
目前您在忙什么新作吗?
问得好,正如他们在电视上常说的。我刚完成普希金的《叶甫盖尼·奥涅金》译本的校对——厚厚四册,今年将作为波林根丛书之一出版,这首长诗本身的翻译在第一册中只占小部分。第一册的其余部分和另外三册是对长诗详尽的注解。这部作品的产生起因于我妻子1950年的一次闲谈——我很讨厌用韵文对《叶甫盖尼·奥涅金》进行意译,我妻子回应说——“你自己为什么不译呢?”结果便有了这个译本。我用了十年的时间来做这件事。仅索引就做了五千张卡片,放满了三只长条鞋盒;你可以在那个架子上看到那些鞋盒。我的翻译当然是逐字逐句的直译。为了迻译的忠实,我牺牲了一切:优雅、声音的和谐、清晰、良好的品位、现代用语,甚至语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