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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咱们坐安乐椅应该会更舒服些。”
我帮助他从阳台远端把两张长长的柳条安乐椅拉过来。然后,我们抬起脚,斜躺了下来。从绑在椅子上的头垫上,我马上闻到了一股气味,就是我曾嗅到过的浴巾、手套上似有似无的老式香水味。我可以肯定,这气味不属于康奇斯或老玛丽亚。如果是他们的气味,我早该闻到了。一定还有个女人,她经常用这张椅子。
“要界定我的意思得花很长的时间,必须讲我一生的经历。”
“七个月来,我一直生活在只能讲最初级英语的人中间。”
“现在我的法语讲得比英语好。但没有关系。听得懂就行了。”
“‘只是沟通。’”
“谁说的?”
“一位英国小说家。”
“他不应该这样说。小说是最坏的沟通形式。”
我在黑暗中偷笑。静默。星星发出信号。他开始讲了。
“我曾经告诉过你,我的父亲是英国人。但他是做生意的,主要是从黎凡特地区进口烟草和葡萄干。他的竞争对手中有一个希腊人,那人住在伦敦。一八九二年,这个希腊人的家乡传来了不幸的消息。他的大哥和妻子在一次地震中死了,地震就发生在伯罗奔尼撒半岛另一面的群山里。三个孩子得以幸存。两个小的是男孩,被送到南美洲去投靠三叔。最大的孩子是个姑娘,十七岁,被带到伦敦帮助她的叔父料理家务。她的叔父就是我父亲的竞争对手,长期以来一直是个鳏夫。她有一种带有意大利血统的希腊女人特有的美。我父亲与她邂逅相识。他的年纪比她大得多,但人长得很好看,我想他可能还会讲点通俗希腊语。两家有共同的商业利益,结合起来有利可图。简而言之,他们结了婚……然后就有了我。
“我记得最清楚的第一件事就是我母亲的歌声。无论她是快乐还是伤心,她总是唱着歌。她的古典歌曲唱得很好,还会弹钢琴,但我记得最牢的是希腊民歌,她总是在伤心的时候唱。我记得她告诉过我这样的情景(那是后来的事):站在远处的山坡上,看着赭色尘埃缓缓地飘上蔚蓝色的天空。当有关她父母的消息传来时,她充满了对希腊的极大仇恨。她要离开希腊,永不再回来。像许多希腊人一样。她像许多希腊人一样,从不承认自己过的是背井离乡的生活。这就是出生在世界上最美丽最残酷的国家的代价。
“我母亲爱唱歌,从我记事的时候起,音乐就是我生活中最重要的组成部分。我小时候是个神童,九岁就举行了个人首场音乐会,大家都对我很好。但是在学校里我是个坏学生,其他各科都学不好。我并不笨,但我很懒。我只知道自己应该做一件事:弹好钢琴。所谓责任感,主要就是假装把鸡毛蒜皮的小事看成至关重要,而我却从来不擅长此道。
“我很幸运,有一个出类拔萃的音乐老师——查尔斯·维克托·布鲁纽。音乐老师常见的许多毛病他都有:为自己的教学法而自负,为自己的学生而自负。如果你没有天分,你会感到是在受嘲弄,很痛苦;如果你有天分,经过刻苦学习,你就可能成为天使。但是他在音乐理论方面很有造诣。这在当时意味着他有独到的见解。当时的大多数钢琴演奏者只想表现自己,因此他们便拼命发展表现自由节奏乐段的速度和技巧。现在已经没有人那样弹琴了,也没有人能那样弹了,甚至也没有人想那样弹了。罗森塔尔和戈多斯基一类的琴师已经一去不复返了。但是布鲁纽远远走在他的时代前面,至今我只想听他演奏许多海顿和莫扎特的奏鸣曲。
“然而,他最大的成就——我说的是一九一四年以前——是当时几乎没有一个人像他那样,能把古钢琴和钢琴都弹得那么好。我第一次拜他为师,正是他在逐渐放弃钢琴的时期。古钢琴对指法技巧的要求与钢琴完全不同,要改变并不容易。他梦想能有一所古钢琴学校,尽早培养出纯粹的古钢琴演奏家。他常常说,不是要培养那种穿着化装舞会服装的钢琴师。
“我十五岁时,就患了今天我们所说的‘精神崩溃’。布鲁纽逼我逼得太凶了。我对游戏一点都不感兴趣。我是一个走读生,我被允许专攻音乐。在学校里我从未交过真正的朋友,这也是因为我被当成了犹太人。但是医生说,我身体恢复以后,应该少练一点琴,要经常到户外去。我做了个鬼脸。有一天,我父亲回家时带回来一本很贵的有关鸟类的书。我连最普通的鸟都分不清楚,也从来没有想过要这样做。但是我父亲的猜测还真是富于灵感的。我躺在病床上,看着书中各种鸟类的生硬图片,想看到实物活鸟的愿望油然而生——开始我只能透过病房的窗户听鸟儿歌唱。我是通过声音认识鸟的。突然,连麻雀的叫声都似乎有些神秘了。在我们的伦敦花园里听过千百次的鸫鸟和黑鸟叫声,现在听起来就像以前从未听过一样。此后,鸟给我的一生带来了极不平凡的经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