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舷梯上全是正在离船的送客。到处是喧嚣。在她下面,她可以看见一汪肮脏的码头海水,头顶上飞翔着海鸥。人们在如此短的距离,在这还没有完全隔绝的情况下,互相叫喊着。一会儿,所有的舷梯,除了一个外,全部吊起来了,乐队奏起了在她听来仿佛是马戏团的音乐。巨大的麻绳开始松动了,然后是一阵震耳欲聋的汽笛声。汽笛声是如此令人震撼,它准将天上的天使都打扰了。所有的人都在叫喊,所有的人都在招手—所有的人,除了她。在所有站在甲板上的人中,只有她没有任何人可以与之告别,只有她的旅行是孤独的,是毫无意义的。仅仅是出于自尊,她从手提包中拿出一条手绢,也向那些迅速消逝轮廓和吸引力的脸挥舞起来。“再见了,再见了,我亲爱的,亲爱的朋友,”她自言自语地说,“感谢你……为你做的一切感谢你……再见,谢谢你……谢谢你,再见了。”

七点钟,她穿上最漂亮的衣服去吃晚饭。她和谢菲尔德先生和夫人共用一个餐桌。他们来自罗切斯特,是第二次到国外旅游了。他们穿着奥纶衣服旅行。用餐时,他们和霍诺拉谈起他们上次去欧洲的旅行。他们首先去了巴黎,天气好极了—那种令人爽快的干燥天气。每晚,他们轮流在澡盆里洗衣服,然后将衣服晾挂起来。在卢瓦尔河上航行时,他们遇到了雨季,几乎有一个星期没能洗衣服,但一到大海,就变得阳光灿烂而天气干燥,他们把一切都洗了。在一个晴朗的日子,他们飞到了慕尼黑,在拉齐纳宫酒店洗衣服,然而,半夜下起了雷暴雨,所有晾挂在阳台上的衣服都被淋得湿透了。他们不得不把淋湿的衣服打包前往因斯布鲁克。他们在一个晴朗、满天星星的夜晚到了因斯布鲁克,把一切衣服都再次晾起来。在因斯布鲁克,他们又遭遇了一次雷暴雨,他们不得不在旅馆房间里待上一整天,等他们的衣服晾干。威尼斯是一个洗衣服的绝妙好地。在意大利,他们没有遇到什么麻烦。在他们觐见教皇时,谢菲尔德夫人认准了罗马主教的礼服是用奥纶做的。他们记得日内瓦是雨天,而伦敦的天气糟透了。他们买了戏院的戏票,但什么都是湿漉漉的,他们不得不在房间里待上两天。爱丁堡更加糟糕,但是在斯凯岛云层被吹散了,太阳露出来了。他们从普雷斯蒂克机场起飞,一切衣物都干干净净的了。按他们的经验,总的来说,他们给予霍诺拉的警告是,别指望在巴伐利亚、奥地利、瑞士和不列颠群岛做过多的衣物洗涤工作。

当他们快讲完时,霍诺拉涨红了脸,倏然将身子前倾在餐桌上,说道:“你们干吗不待在家里洗衣服?为什么你们周游大半个世界,在奥地利和法国的侍者和女佣面前出丑?我从来就没有穿过任何奥纶的衣服,或者任何你们说的那种衣料,但是,我相信我可以在欧洲就像在美国一样找到洗衣房和干洗店,我可以肯定我永远不会为了晾晒衣物的快乐而去旅游。”

谢菲尔德先生和夫人大为震惊,陷入了十分尴尬的境地。霍诺拉的嗓音传得很远,附近餐桌上的游客转过头来望着她。她试图让自己摆脱这种情景,便大声喊侍者过来。“支票,”她说,“支票。是否可以请你将我的支票簿拿来?”

“压根没有支票簿,夫人。”侍者说。

“哦,是的,”她说道,“我忘了。”她踉踉跄跄地走出了房间。

她对谢菲尔德先生和夫人太愤怒了,心中毫无悔意,然而,她也不得不面对这样一个事实,她的暴躁脾气是她最糟糕的缺陷之一。她在甲板上盘桓,让自己镇静下来,欣赏着有点儿黄的桅杆上那侧支索上的灯光,心想它们多么像星星呀。她站在船尾的甲板上,望着尾流的水波。这时,一个穿着细条子织物西装的年轻人来到她的身边。他们进行了一场关于星星的非常有趣的谈话。然后,她上床,很快就睡熟了。

早晨,在吃了一份非常可口的早餐后,霍诺拉在船的背风面要了一把椅子,拿了一本小说《米德尔马契》,准备好好放松一下,充分体味一番海上的健康空气。九天宁静的日子会积蓄她的体力,也许还会延长她的生命。这是她一生第一次计划让自己休息一下。有时,在午饭后,她会花上五分钟的时间闭上眼睛,永远没有超过这个时间。在她前往换一下空气的山间旅馆里,她总是一个早起者,一个摇椅马拉松的参加者,一个不知疲倦的桥牌手。直到现在,她总是有干不完的事,总是有需要她付出时间的事,然而现在,她年迈的心脏疲惫了,她需要休息了。她将头靠在椅子靠背的垫子上,将毯子拉到大腿上。她看到过几千份旅游广告,在这些广告中,和她年龄相仿的人伸直腿坐在甲板椅子里,望着大海。她总是纳闷,在他们的心中会有怎样愉快的幻想呢?现在,她期待着这令人羡慕的宁静来沐浴她的周身。她闭上眼,她是用力才闭上的。她的手指击打着椅子的木头扶手,不安地扭动着她的大腿。她劝慰自己要耐心等待,等待,等待那休息爬上她的身子。她等待了大约十分钟,便不耐烦地、愤懑地站了起来。她从来就没有学会安安静静地坐着不动。就像她生活中许多其他的事情一样,她再要学会这个已经太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