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 派克袭击者_2011年夏末(第23/24页)

将近凌晨三点,他发觉他盯着一个动图看了足足五分钟——一只泰迪熊正在做所谓“虚拟拥抱”的动作,小熊反复开合手臂,意思按理说应该是拥抱,但在萨缪尔眼中更像是挖苦和充满敌意的鼓掌,就好像小熊在嘲笑他。

他扔下电脑,断断续续地睡了几个小时,天亮时起床洗澡,喝了差不多一整壶咖啡,然后上车驶向芝加哥。

尽管住得很近,但萨缪尔最近很少来芝加哥,此刻他记起了原因:随着他越来越接近城区,公路越来越让他感觉充满了恶意,像是在打仗——“之”字形前进的司机强行变道、咬车尾、按喇叭、闪大灯,他们所有的个人创伤被公开放大无数倍。车辆的洪流化作缓缓流淌的仇恨,他只能随波逐流。他感觉到了无法在接近出口时开上转弯车道的低烈度持续焦虑。旁边车道的司机见到他打转弯灯就加速,占领他企图利用的空当。全美国没有哪个地方比高峰时间的芝加哥高速公路更缺乏公共精神,更不讲合作和兄弟情谊,更欠缺损利共担的信条。想验证这个结论,最好的办法就是观察一百辆车在最右车道排队的情形,而那正是萨缪尔要下高速公路的那条车道。人们会插队,钻进前方车流中的缺口,欺负所有耐心等待的司机,而他们会气得怒火万丈,因为每个人需要等待的时间就又长了一点,他们还有另一种更强烈的、来自内心更深处的愤怒,因为那个混蛋没有像其他人一样受苦,他们心里还藏着一股邪火,因为他们这些白痴都在乖乖排队。

因此,他们怒吼,打下流手势,把车开得离前车的后保险杠只差几厘米。他们不给企图抢道的人留下一丝缝隙。他们不给任何人让路。萨缪尔同样在这么做,他觉得只要他放一辆车插到他前面去,那就等于让背后所有的车都来插队。于是,每次车流有动静他就猛踩油门,确保不会出现任何空当。他们就这么挪向出口,直到某个时刻,萨缪尔正在后视镜里寻找有可能强行变道的车辆,前方忽然出现一个空当,他很确定左侧有辆该死的宝马忽然加速,企图插到他前面去;萨缪尔踩离合器时有点马虎,车向前一蹿,轻轻碰了一下前面的那辆车。

一辆出租车。司机跳下来,尖叫:“我肏你!我肏你!我肏你!”他指着萨缪尔,像是要强调必须挨揍的就是萨缪尔,不是其他任何人。

“对不起!”萨缪尔说,举起双手。

车流停了下来,背后的车辆齐声哀号,其中混杂了喇叭声、愤怒和厌恶的叫喊声。插队车辆瞥见机会,纷纷开到停下的出租车前面去了。出租车司机走到萨缪尔的车窗前说:“我他妈肏死你个该肏的肏蛋货!”

然后吐了一口痰。

司机身体后仰,像是要为这口痰助推,然后吐出了一口黏糊糊的浓痰,这口痰可怕地落在萨缪尔的车窗上,贴在那儿就此不动了,甚至不往下流,而是留在原处,就像粘在墙上的面糊,这团黄兮兮的黏液里有星星点点的食物残渣和恐怖的血丝,就像你有时候敲开生鸡蛋偶尔会见到的半成胚胎。出租车司机对他的成就颇为满意,跑回车上开走了。

他母亲住在南环路,剩下的车程里,黏痰像另一位乘客似的陪着萨缪尔。感觉就像他开车带了一名刺客,而他不想和刺客有任何视线接触。他能从眼角看见那团模糊的白色不规则影子,他开下高速路,开过一条几乎空无一人的窄街,阴沟里点缀着快餐店的口袋和餐盒,他开过一个公共汽车站,开过一片野草横生的荒芜空地,那里似乎本来要盖一座高楼,但刚打完地基就被废弃了,他开过一座桥,底下是许多错综复杂的铁轨,曾经服务于附近密集的屠宰场,他行驶在芝加哥市区最南侧的区域里,能看见昔日全世界最高的摩天大楼,他行驶在曾是全世界最繁忙的肉类分装产业区里,前往他母亲的住址。他发现那是一座古老的仓库,离铁轨不远,挂着跃层公寓出租的巨大标牌——从头到尾,萨缪尔的四分之一注意力始终放在车窗外的那口浓痰上。他逐渐惊讶于它居然会纹丝不动,活像用来修补塑料物品的环氧树脂。人类躯体能够做到的伟业让他深深折服。这片区域让他精神紧张。人行道上真的连个鬼影子都没有。

他停好车,再次核对地址。公寓楼的正门口有个电子门铃。门铃旁边有张泛黄的纸条,褪成浅粉色的墨水写着他母亲的名字:费伊·安德烈森。

他按下门铃,但没有听见任何声音,加上它显而易见的年龄、斑斑的锈迹和外露的电线,他不禁怀疑这东西是不是坏了。门铃的按钮顽抗了几秒钟,最后终于屈服于他手指施加的压力,发出清晰的咔嗒一声,他不得不怀疑这个按钮是不是很久没被人按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