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部分 圈大_1968年夏末(第19/30页)
“战争正式结束了,”金斯堡说,“战争正式结束了。重复这句话,直到意义消失,字词变得只是物理性的声音,直到字词化作坚固的物体射向天空,你看见它们弹出身体,因为佛教咒语里使用的神的名字与神本身毫无区别。这一点非常重要,”他竖起一根手指指着天空,“假如你说‘湿婆’,你不是在召唤湿婆,而是在创造湿婆,创造者与保护者,毁灭者与庇护者,战争正式结束了。”
费伊躲在最后面的角落里望着他。她和其他人一样,坐在积灰的油毡地毯上——望着他脖子上银色的和平标志项链晃来晃去,眼睛在角质框眼镜背后充满喜悦地紧闭,他蓬乱的头发,缠结的黑色乱发从头顶长到了面颊和双下巴上。他摇头的时候,大胡子跟着晃动,像是在最繁盛的教会里祈祷和吟唱,胡须随之摆动不已,他的整个身体都投入其中,他闭着眼睛,盘起双腿,他坐在自己带来的专用地垫上。
“身体的振动就像在非洲平原上那样,”金斯堡说着,边用脚踏式风琴和指钹演奏着伴随吟诵的音乐,“或者印度的群山中,或者任何一个没有电视机替我们振动的地方。我们全都忘记了该怎么做,除了某些时刻,例如民谣歌手菲尔·奥克斯连续两小时演唱列侬的《战争结束了》,这个咒语比哥伦比亚广播公司所有的天线加起来都要强大,比民主党全国大会所有的传单加起来都要强大,比整整十年的政治演说加起来都要强大。”
学生们盘腿坐在地上,没有跟随音乐前后摇摆,而是跟着身体内部的私有节拍。看起来就像一屋子陀螺正在旋转。课桌被推到了教室边缘。一个人的外衣挂在房门的窗户上,挡住了外部的视线,以防行政人员或校园保安或不够嬉皮的老师路过。
费伊知道“战争正式结束了”的吟唱最终会变成“赞美奎师那,赞美罗摩”[4],然后在齐声念出神圣元音“唵”中结束共处的这一个小时。到目前为止,他们的每一堂课都是这么上的,想到她从大诗人艾伦·金斯堡那里学到的就是如何摇摆、如何吟唱、如何号叫,费伊就觉得心如死灰。这个人写下的诗歌曾经烧穿了她,课程第一天,她坐在椅子上,害怕自己见到他会当场吓傻。然后她看见了他,心想作者照片里那个整洁好看的男人去哪儿了。格子呢西服和梳理过的头发不见了,金斯堡全然拥抱了反文化运动那些最显眼的象征性打扮,刚开始费伊感到很失望,因为这种行为预示的是缺乏创造力。现在她的感觉更接近纯粹的恼怒。她想举起手问:“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开始学习,你知道的,诗歌?”然而这个问题无疑不会受到欢迎,因为课堂上的学生根本不在乎诗歌——他们只在乎战争、他们想就战争发表的看法和他们如何能停止战争。民主党全国大会即将召开,他们最在乎的莫过于即将举行的抗议游行,只剩下短短几天了。那将是一场盛大的活动,他们都这么说。所有人都会来。
“假如遇到警察的攻击,”大诗人说,“我们就坐在地上。我们念‘唵’,向他们展示和平是什么意思。”
学生们摇晃身体,哼哼唧唧。有几个人睁开眼睛,交换眼神,用心灵感应告诉对方:要是警察来了,我才不会傻坐着,我他妈会拔腿就跑。
“那会用上你们能聚集起的全部勇气,”大诗人说,像是读懂了他们的想法,“但面对暴力,唯一正确的答案就是暴力的反面。”
学生们闭上眼睛。
“这就是办法,”他说,“咱们先练习一下。感觉到了吗?无疑是一种主观体验,但也是唯一重要的体验。客观事物实际上是不可感知的。”
费伊的其他课程全得了优。经济学、生物学、古典学——每周测验里她还没答错过一个问题。但诗歌?金斯堡似乎不会给他们打分。大多数学生认为这是一种解放,费伊却因此寝食难安。不知道别人如何衡量她,她该如何表现?
于是她尽可能地投入冥想,但同时又对自己冥想时的样子感到极端的敏感。她想全心全意、百分之百地投入吟唱和摇摆,感受大诗人说她应该感觉到的东西,灵魂的拓展,意识的释放。但每次她刚开始认真冥想,一个带刺的小念头就会在脑海里冒出来:她冥想的方式不对,每个人都注意到了。她害怕睁开眼睛会发现所有人都盯着她,嘲笑她。她努力推开这个念头,但她越是冥想,这个念头就越是强烈,到最后她甚至没法好好坐着了,因为焦虑和怀疑彻底淹没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