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第4/6页)

这一切都已烟消云散,成为过去。他当时并没有马上察觉,首先是晚上不再到丽瑟那儿去了,随后是星期日上午不钓鱼,再后便是不读童话书,就这样一样接一样,直到采酿酒花和花园里的磨坊。唉!这一切都到哪里去了呢?

于是这个早熟的少年如今在病中经历了一次非现实的第二个童年。那幼年被人窃走的情操,此刻以一种突然爆发的渴念逃回到美妙朦胧的年代,着魔般地在回忆的森林里迷失方向,到处游逛,这些回忆的强度和清晰度也许是病态的。他以不亚于从前真正经历它们时的热情和温暖来重温这些回忆。被骗走和被剥夺的童年像久被堵塞的泉水一般在他内心喷涌。

树被砍掉了主杆之后,会在根旁萌发新芽,同样,在患了病和被摧残之后,人的心灵往往会回到春天般的萌芽时期和充满遐想的童年,好像它能在那里发现新的希望,把被扯断的生命线重新连接起来似的。这些根部萌发的枝条虽然茂盛多汁,生长迅速,但这种生命只是表象,它永远也不会再长成为一棵真正的树。

汉斯·吉本拉特的情况也是这样,因此有必要在他那幻想的童年王国里稍微跟随他走一段路。

吉本拉特家的房子坐落在古石桥附近,构成了两条极不相同的小街之间的一个角。一条是镇上最长、最宽和最体面的小街,叫硝皮匠巷。他们家的房子就在这条巷子里。第二条巷子陡直上坡,很短,又窄又可怜,叫“鹰巷”,是按一家古老而早已歇业的酒店命名的。这家酒店的招牌上有只鹰。

在硝皮匠巷毗邻而居的全是高尚、正直的世家。他们有自己的房子,自己的大教堂,自己的花园,那是些在房子后的坡度很大的有梯级的庭园草地。花园的篱笆一直伸到公元一八〇七年建成的、长满金雀花的铁路路基。就排场而言,只有城镇的中心广场才能和硝皮匠巷媲美。那里有教堂、镇公所、法院、镇议会厅和教区牧师府邸。整洁庄严给人以一种城市的舒适印象。硝皮匠巷内虽然没有办公楼,但是,新老民房上有华丽堂皇的大门,漂亮的古色古香的桁架,细微明亮的尖顶门窗,使这条巷子充满了亲切愉快和光亮之感。巷内只有一排房屋,因为街那边在用横梁胸墙加固的那堵墙脚下,正是河水流经之处。

如果说硝皮匠巷是又长又宽、明亮空旷,显得体面,那么鹰巷正好相反。这里房屋歪斜,阴暗墙上的泥灰都已剥落,山墙行将倒塌,多处门窗损裂,经过修整,烟囱弯曲,屋檐落水管子破损。房子与房子你凹我凸,互相侵夺空间与阳光。巷子很窄,曲曲弯弯拐来拐去,而且始终是黑洞洞的。在下雨天或者太阳下山之后变得又湿又暗。所有窗前竹竿和绳索上总是挂满衣服。这是因为这条巷子窄得可怜,又有那么多人家住在里面,更不用提所有那些二房客和只租个铺睡睡的人了。这些歪歪斜斜的老房子的每个角落里都有人满之患。贫穷、罪恶和疾病也就在这里滋长。要是出现伤寒病,准是在这里;如果打死人了,也总在这儿;有什么地方失窃,那首先就到“鹰巷”来找案犯。走江湖的货郎总去那里投宿,他们中间有逗人发笑的脂粉商浩特和磨刀匠亚当·希特尔,这个人,大家说他是无恶不作的。

汉斯上学的最初几年里是“鹰巷”的常客。他和一群不三不四、头发黄褐、衣衫褴褛的小孩一起听那个声名狼藉的洛蒂·佛罗米勒讲凶杀故事。这个女人和一家小旅馆的老板离了婚,还坐过五年牢。从前她是个出名的美人,在工厂里有许多情人。她所造成的丑闻和动刀子事件不胜枚举。现在她独自一人生活,晚上工厂下班后以煮咖啡和讲故事消磨时光。这时她把门开得大大的,除了妇女和青年工人以外,经常还有一群街坊邻居的小孩在房门外面听得津津有味,而又相当害怕。黑黑的炉灶上水在锅里滚沸,旁边燃着一支蜡烛,烛光和煤的蓝色火焰照着挤满人的黝黯房间。投在墙壁和天花板上的听众的影子特别大。随着摇曳的火光,影子像幽灵似地晃动,室内充满了神秘气氛。

八岁的汉斯在那里认识了芬肯拜因兄弟俩。他不顾父亲的严厉禁止,和他们保持了约一年之久的友谊,这两兄弟名字叫多尔夫和爱米尔,是镇上坏得出奇的顽童,以偷水果和破坏森林而出名。耍花招和恶作剧是他们的拿手好戏。此外还买卖鸟蛋、铅丸、小乌鸦、欧椋鸟和兔子。晚上偷偷钓鱼。他们在镇上所有的花园里出入自如,因为没有一道篱笆上的尖刺、没有一垛围墙上嵌着的密密层层的碎玻璃,能阻止他们翻越过去。

但是汉斯跟住在“鹰巷”里的赫尔曼·莱希腾海尔关系最密切。他是个孤儿,一个病残、早熟和不寻常的孩子。因为他的一条腿太短,不得不经常拄着拐杖走路,也不能参加巷内孩子们的游戏。他身材瘦削,有一张苍白的受折磨的脸,一只早年说话就不多的嘴和太尖的下巴。他的手灵巧极了。对钓鱼的热情尤其高,他这种热情感染给了汉斯。汉斯当时还没有钓鱼许可证,但他们还是躲在隐蔽的地方偷偷地钓。如果说打猎是种乐趣,那么偷猎便是众所周知的极大享受。瘸腿的莱希腾海尔教汉斯怎么削真正的钓竿、编马鬃、染钓丝、绕线结、磨尖钓钩等等。他还教他怎样看天气和水,怎样用糠秕把水搞混浊,选择恰当的钓饵,把它牢牢地固定在钓钩上。他还教他区别鱼的种类,窥伺鱼儿上钩,钓丝放进水里应当多深。他不怎么说话,而是通过自己的示范,当场把这些动作以及在拉起或放下钓竿时的细微感觉传授给他。对于店里出售的漂亮钓竿、浮子和透明钓丝以及所有人工制作的钓具,他都嗤之以鼻,竭力嘲笑。他使汉斯相信,不用自己削的钓竿和全部都是自己做的钓具去钓鱼简直是不可能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