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第4/7页)

“你从哪儿来?”吉本拉特先生问道。

“从磨坊附近的弗莱格那儿来。”

“他榨了多少果汁?”

“我想是两桶吧。”

他请求父亲如果榨果汁就请弗莱格的孩子们来。

“自然,”爸爸喃喃地说,“我下星期榨果汁,到时候去把他们接来好了。”

离吃晚饭还有一小时,汉斯向花园走去,那里除了一棵枞树外,很少再有什么绿色了。他折了一根榛树枝,在空中挥动得沙沙响,用它把那些枯叶打落。太阳已隐没在山后。黑压压的山上,线条像头发丝一样细的枞树梢划破了绿里带蓝的潮湿清澈的傍晚天空。一大片灰蒙蒙的云被夕阳的余晖照成黄褐色,像只返航的船穿过浅黄色的天际向山谷那边慢慢飘浮。

汉斯漫步穿过花园。绚丽多彩的夜景以它那奇特的、陌生的方式把他吸引住了。有时他停住脚步,闭上眼睛回想爱玛怎样和他相对地站在压榨机旁,她怎样要他喝她杯里的果汁以及怎样俯身在桶上,满面通红地又站立起来。他看到她的头发,紧裹在蓝色衣服里的身段,她的脖子和黑色短发遮盖的棕色颈项。这一切使他充满着愉快和战栗,只有她的脸孔,他再也想象不出来了。

夕阳西下,他并不感到有一点凉意,而觉得渐近的薄暮好像一条他不知道如何称呼的神秘的面纱。他虽然明白自己是爱上了这位海尔布龙来的姑娘,但他只是把他血液里焕发出来的男性活力模模糊糊地理解为一种不寻常的、受引诱的和令人疲倦的状态。

吃晚饭时,他怀着变了样的心情坐在原来的位子上,觉得周围也变了样。他觉得父亲、老仆人、桌子和用具以及整个房间突然变老了,他以一种诧异、陌生又温情脉脉的情绪望着这一切,好像他刚经过长期旅行才归来似的。以前,他对那根坚固的树枝朝思暮想时,他以一个告别者的悲伤冷静的感情观察这同样的一些人和物,而现在感到的是归来、诧异、微笑和重新占有。

吃完饭,汉斯已经打算站起来时,父亲用他那种简短的方式说话了:“你愿意当技工呢,还是情愿做抄写员,汉斯?”

“怎么啦?”汉斯吃惊地反问道。

“你可以在下周末到舒勒技师那儿去,或者再下个星期到市政厅去当练习生,你好好考虑一下,我们明天再谈。”

汉斯站起来走了出去,这突如其来的问题使他晕头转向。日常充满生气的繁忙生活突然摆在他面前,这几个月来,他可对于这种生活已经感到生疏了,它有一副诱人的脸孔和一副威胁人的脸孔,它有许诺,有要求。他真心感兴趣的既非当技工也不是做抄写员,他对于从事手工时那种紧张的体力劳动有些害怕。他想起了他的同学奥古斯特,他已是个技工了,他可以去问问他。

当他在思索这件事情的时候,他的想法愈来愈模糊和淡薄,这件事对他说来并不如此急迫和重要,另有别的事使他烦心,他不安地在门廊里踱来踱去,突然,他戴上帽子,离开了家,向小巷慢慢走去,他想到,他今天还必须再见一见爱玛。

天色已晚,附近一家酒店里传出喧嚣声和沙哑的歌声,有些窗户明亮,这里那里点着一盏盏灯,微弱的红光在昏暗的空气中闪亮,一长排姑娘手挽手,说说笑笑,快快活活地从巷子里走过来,在摇曳的灯光中像一股青春快乐的暖流透过安然入睡的小巷。汉斯久久地目送着她们,激动得连心都要跳出来了。一扇挂着窗帘的窗户里传出小提琴声。井泉旁有个妇女在洗莴苣。桥上有两个小伙子和他们的情人在散步。其中一个随随便便地握着他情人的手,一边摇晃着她的手臂,一边抽烟。第二对紧紧地靠在一起慢慢地走着,小伙子搂着姑娘的腰,姑娘则将头和肩紧贴在他的胸上。这种情景汉斯已见过几百次,从没有去注意过,而现在这情景具有一种神秘莫测的意思,一种模糊甜蜜的渴望之意。他的目光停留在这群人身上,他的幻想预感到那情景的含义。他感到内心不安和动摇,一种巨大的神秘在向他靠近,他不知道那是可爱的还是可怕的,但是这两者他都战栗地预感到一些。

他在弗莱格的小屋前站住了,没有勇气跨进去。他到里面去该干什么,又说什么呢?他不禁想到,当他还是个十一二岁的孩子时经常到这里来,弗莱格给他讲《圣经》故事,回答他关于地狱、魔鬼和幽灵的一大堆新奇的问题,这种回忆使他不适和不安。他不知道要做什么,甚至不知道究竟希望什么,似乎要面临一些秘密和被禁之事。他觉得在黑暗中站在鞋匠家门口不进去是不应该的。假如鞋匠看见自己站在那里或者他此刻从里面走出来,他很可能不会骂自己而会嘲笑自己,汉斯最怕这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