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与天地兮同寿,与日月兮同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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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葵与露申站在小休的墓前。按照当时的习俗,下葬需要占卜吉日,有时人死之后迁延数月不能入土。不过小休身份低微,所以处理她的丧事并没有那么多的讲究,只是将她裹以生前的衣服,装入桐木制成的棺椁,埋在云梦的山水之间。平地起坟,不过五尺,墓前植了一株柏树。时人相信,有种名曰“魍象”的恶鬼,喜欢食用死者的肝与脑,却唯独畏惧虎与柏树。所以若墓主身份高贵些,则往往在墓前立上虎形造像。因小休只是一介奴婢,就在她的墓前植柏,以御魍象。

忙完小休的丧事,又是黄昏时分了。露申将掘地、植树的仆人差遣回去,与葵留在墓前。因雨已停歇,葵在明日就要动身离开。在那以前,露申有些无论如何也想向她讨教的问题。关于近几日的命案,露申想到了一种解答,但她没有发现任何确凿的证据。

然而葵仍沉浸在悲痛之中。

她心中忉怛难遣,口里则絮叨起她与小休的往事。

“小休的父母是我家的奴婢,在逃亡的途中生下了她。我这样说,露申就能想象他们的结局了吧?按理说,小休应该把我视作仇家的女儿才对,明明是我的父母让她成了孤儿,让她只能做奴婢。倘使她的父母在天有灵,知道她如此死心塌地地跟随我,究竟会怎样想呢?这种事情,我根本不敢想象。

“被带回我家的时候,小休尚在襁褓里,奴婢们给了她最简单的照料,她也幸而活了下来——不,或许这反倒才是最不幸的——是啊,她竟然没有死在懵然无知的年岁,真是太不幸了。老实说,对于她幼年的事情,我几乎一无所知,只是可以想见,逃亡奴婢的女儿会在我家遭受怎样的冷遇。她在五年前被派到我身边。回想起来,那个时候的她就已经像现在这样恭顺了。不管我怎样苛责她,都没法在她的眼中发现哪怕一丝怨恨。确切地说,当时她的目光里空无一物,就算和我四目相接的时候,也像是在注视着某个遥远的地方。

“当时的我并不喜欢她,甚至觉得她有些阴沉,不像别的侍女那样总是逗我开心。她从未向我谄媚过,我新学了什么技艺或是作了文章也得不到她的吹捧。因此,我总是派她去做最粗重的活,甚至设法构陷她、让她受罚。可是,在我十四岁那年,心里却对她产生了莫名的好感。或许是因为从那时起,我开始为自己的身世感到苦恼的缘故吧。

“露申也知道,我是长女,因而背负了那样的命运。所以,或多或少地能在小休身上看到自己的影子。作为逃亡奴婢的女儿,她的人生也从一开始就被剥夺了种种可能性。于是,我有了一个叛逆的念头,说出口或许有些可笑。只不过如今这个愿望已经再没有机会实现了,所以讲出来也无妨。

“——我想和小休一起获得自由。我们虽然身份悬殊,却也都被与生俱来的东西束缚着。如果是和小休一起的话,说不定真的能做到。现在看来,是我太天真了。

“又过了一年,我开始跟随家族的商队旅行。对于我来说,这几乎就是‘自由’了。可是,对我的那份顺从还一直束缚着小休。在我看来,她的愚忠完全是身世使然,是因为自己的父母试图逃亡,最后落得那般悲惨的下场,她才迫使自己放弃思考和个人的意志,完全成为被我操控的人偶。而我不希望她这样下去。因为我能在她身上看到我自己的影子,看着她被枷锁束缚,我也会觉得焦躁难安,即便在旅行,也仿佛仍被困在那个让人喘不过气的家里。

“是啊,原来一切都只是我的一厢情愿罢了。我的自私与自负最终还是害了她。其实我一直都误解了,以为她的过度恭顺只是出于对命运的屈从。起初或许是这样没错,但后来果然还是有什么东西改变了吧。只是我醒悟得太晚了。直到小休那样悲惨地过世之后,我才察觉到,其实她是爱着我的。如果我能早些觉察到的话,或许就不会那么一再地残忍对待她了。可是都已经太晚了。我再也没有机会偿还亏欠她的东西,也无法回应她的感情。我所能做的,只是依照她的愿望生活下去,仅此而已。

“小休一死,我生命中的某一部分也一起死掉了吧。我总以为,‘自我’是一种在岁月里不断堆积回忆而形成的东西。五年以来,我记忆中的每个场景里,几乎都有小休的身影。而我迄今为止的人生,也不过只有十七个年头罢了,况且最初的几年完全是蒙昧无知的状态。仔细想想,我这辈子恐怕也再难遇见一个能与我朝夕共对长达五年之久的人了。我为什么一点都没有珍惜呢?为什么她在我身边的时候我只觉得一切都是理所当然的?现在回想起来,小休真的是个奇怪的孩子,竟然愿意不顾一切地陪在我这种人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