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嬗变(第9/14页)
我该说什么呢?你想知道什么呢?知道了又能有什么意义呢?
我从来都不会解释我自己的啊。
从小到大,我记忆中最深刻的,就是在白炽灯下,爸爸妈妈无休无止的争吵,地上除了各种被砸得粉碎的东西,还有他们的影子像离开水的泥鳅一样抽搐、甩动,而我只能躲在黑暗的房间里低声抽泣。你肯定不了解在已经破碎而勉强维持的家庭长大的孩子,是一种什么样子,就像是被柜门碾住了的手指头,咯吱咯吱越压越紧,疼啊疼啊,流血了骨折了,就是不能松开,如果松开一点点,也是为了下一次咯吱咯吱压得更紧,更疼,直到骨头坏死……变黑。
我就是那根被柜门碾住的手指,我就是那块坏死、变黑的骨头。
后来他们终于离婚了,都嫌我是个累赘,我就跟着奶奶过。在奶奶的嘴里,妈妈是天底下最坏最坏的一个人,她做了对不起爸爸的事情,和别人在一起了。所以尽管大家都说我长得很好看,上学时那么多女孩子给我写纸条、帮我包书皮、约我逛公园、请我看电影,我都懂,但我都拒绝了,因为我很害怕、很讨厌女人,我一看到女人接近我,就清楚地听到了柜门碾来的咯吱咯吱声。
和你在一起的高中三年,是我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你那么高傲又那么正直,你坚信人生没有解不开的谜,你相信自己的智慧能战胜一切困难。我跟在你身边,不仅有强烈的安全感,而且惊讶地发现,原来推理能剖出人心最深处的黑暗,发现导致我们每一个人痛苦的根源,也就是说,如果我也有你这样的本领,就能走出一直煎熬着我的心的家庭破碎的阴影。我想活在阳光下,活得快乐一点,像你一样敢爱敢恨,敢哭敢笑,这成了我报考警官大学的最重要、最直接的原因。
可是,我们都太单纯、太幼稚了。
大学时代,为了揭开那些残酷的真相,你经历了许多坎坷和磨难,甚至被当成精神病人。我永远不会忘记赴美留学的前一天晚上,我去你家看你,你刚刚因为殴打那个无耻的学生会主席被学校开除。屋子里一片黑暗,你坐在窗台上,把自己沉浸在溶溶的月光里,头发蓬乱、目光如裂地背诵着什么,多年以后,我才知道你背诵的是鲁迅先生的《墓碣文》:
有一游魂,化为长蛇,口有毒牙,不以啮人,自啮其身,终以殒颠……
我害怕极了,怕你疯,怕你死。其实我知道,你会死,但不会疯,你到死都会是这个世界上最清醒的人。
在机场告别的时候,你给我留下的最后一句话是“不要再回来了!绝对不要再回来了!”说完你转身就走。我呆呆地望着你的背影,泪流满面……
四年后……我还是回来了。
许局长的信任和期许,让我的心中充满了理想和期待,要在遏制国内犯罪上大展身手。对美国,我已经厌倦了。在匡蒂科市的联邦调查局行为科学组总部,每到夜晚,我打开窗帘,黑暗和夜风一起涌进房间,我就看到那些像腐臭沼气一般的物欲,无限地膨胀着,膨胀着,遇到一点挫败,就沉在下水道中,变成黑色的、血腥的、舔着毒舌的暗流,一有机会,就漫溢出地面,变成一起起凶杀、强奸、放火、抢劫、吸毒、滥交……我不喜欢那里,尽管我要研究犯罪,但是我希望和犯罪保持一定距离,而不是生活在其中。
回国之后,我才发现,短短数年不见,这里已经变得和美国如此相像。激增的杀人案件,累积如山的命案卷宗,面对着它们,我经常有万劫不复的沉重感。那些残忍的杀戮方式,那些将无辜者折磨致死的花样手段,是你想都想不到的。人们都变成了失去所有感觉的低等生物,只能凭着最最原始的本能活着,比如……比如没有爱情的性交,比如没有理由,甚至连借口也不需要的杀戮。
我想,一定是有问题了,一定是出了什么问题了!
但是我找不到症结所在,唯一的期望是你能告诉我真相。可是回国后,我听说了你的事情,很痛心,也很不以为然,不过是一个长相一般、品质低劣的女人,值得你那么痛不欲生、终日酩酊吗?我找你聊过,我想劝你回来,我需要你这个朋友,我需要你的智慧,需要你不畏惧任何黑暗的勇气,可是不行,你变老了,才26岁,但是你已经很老很老了。老到……老到我在你的眼中看不到明天。
我孤独极了。
就是这时,我遇到了陈丹……就在一年前这样一个下雨的日子。
那是个雨夜,我从三个流氓的手中把她救了出来。她惊恐万状地看着我,然后扑到我的怀里,哇哇大哭。我抱着她,哄她笑,雨停了,月光洒在她湿漉漉的脸上,犹在不停抽搐的小鼻子,就像白色蝴蝶的翅膀,一扇一扇的,我一下子就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