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 无边无际的哀伤 1952年(第12/41页)

李秋兰说:“龙医生,你的话太深奥,我理解不了。我活得很没意思,很没意思——”

看着李秋兰的泪水流出来,龙冬梅在这个秋天的清晨,心又一次被刺痛。

她茫然地望着眼前这个被命运折磨得绝望的女子,浑身无力。

李秋兰抹了抹眼睛,说:“对不起,龙医生,我乱说的,乱说的。”

龙冬梅说:“没有关系。对了,你现在去干什么?”

李秋兰说:“家里快断粮了,我想省下点粮食,给他们母子俩吃,我自己去采点野菜垫肚子。你看,那水潭边上还有些没有被晒枯的野菜,再过几天,就没有了,我得赶在别人前面采了,过些日子,连野菜也吃不上了。”

龙冬梅感觉到了问题的严重。

她突然觉得自己的呼吸急促起来。

这时,太阳从东山坳露出了头,又开始了对唐镇大地的残暴。龙冬梅想,现在的阳光充满了罪恶。

8

胡二嫂开始唉声叹气,不是因为小食店无法开张,而是家里的米缸很快就要见底了,近来又很少有人找三癞子画像,没收入,怎么活。三癞子不像胡二嫂那么悲观,还是每天把店面打开,人模狗样地坐在画店里守株待兔。他是吃过大苦的人,觉得没有什么能够难倒自己。胡二嫂并不后悔嫁给三癞子,不仅仅是因为三癞子救过她的命,在她落难时无微不至的关怀,可是,她还是抱怨,这样下去,都有可能会饿死。

胡二嫂担心饿死,同样也担心染上麻风病。

这不是她一个人的担心,是大部分唐镇人的担心。

胡二嫂希望三癞子通过别的门道,弄些养家糊口的钱和粮食,她看清楚了,靠给死人画像越来越不可靠,还不如从前去给死人挖墓穴呢,而且,现在给死人画像的风险极大,如果麻风病人死了,让他去画像,说不准就染上麻风病了,据说,麻风病人死了,毒性更大,更具传染性。

这天,三癞子穿戴整齐,打开了店门。

胡二嫂走出来,阴沉着脸,说:“把门关起来。”

三癞子说:“你发癫了,关门做甚?”

胡二嫂说:“你去看看米缸,马上见底了,你说该怎么办?你成天坐在这里,有甚么用。”

三癞子说:“妇人之见。”

胡二嫂说:“那你就等着饿死吧。”

三癞子说:“胡说八道,现在是甚么年代,怎么会饿死人,要相信政府。”

胡二嫂说:“我不管,反正我要你把门关上,我不想让你画像了。”

三癞子说:“看来,你真的发癫了,我不画像干甚么?我现在除了画像,甚么都不会做了。”

胡二嫂说:“你要是给麻风病的死人画像,染上了那肮脏的病,我可怎么办?下半辈子,我就靠你活了,你要负责任的。”

三癞子拉下了脸,说:“好了,好了,别说那么多鬼话了。”

胡二嫂说:“你关不关门?”

三癞子说:“不关。”

胡二嫂撒起泼来:“你不关,我关。”

说着,她就走出去,要关店门。三癞子急了,站起来,朝她扑过去。他抱住胡二嫂,说:“求求你了,好老婆,说不定你一关店门,生意就来了,那多亏呀。”

胡二嫂说:“谁是你老婆,我是你妈。”

三癞子说:“好,好,你就是我妈,别关门了,好吗。”

就在这时,他们听到有人在嘀咕。

他们的目光同时朝店门外望去。一个形象怪异的麻风病人站在小街中间,细眯着眼睛,看着他们,长满脓包的嘴唇蠕动着,说着什么。三癞子松开了抱住老婆的手,胡二嫂惊叫一声,跑进屋里去了。三癞子不怕麻风病人,对他说:“你说甚么,能不能说大声点?”

麻风病人努力地大声说:“你,你能不能给我画个像?”

三癞子笑了:“你要画像?”

麻风病人点了点头。

三癞子说:“画像是要钱的,你有钱吗?”

麻风病人说嘟哝道:“有,有。”

三癞子说:“有多少钱?”

麻风病人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叠纸钞,走到他面前,递给他,嘟哝道:“够,够吗?”

三癞子退后了两步,说:“你把钱放在地上。”

麻风病人艰难地弯下腰,颤巍巍地把钱放在了地上。

三癞子的目光落在了钱上,就想屎壳郎落在了臭狗屎上,粘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