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 无边无际的哀伤 1952年(第13/41页)

麻风病人说:“够,够吗?”

三癞子好不容易把目光从那钱上拔出来,说:“够,够,我马上给你画。”

麻风病人说:“那,那就好,要,要把我,画得好看点,好看点……”

三癞子说:“好吧,好吧,你站远点,站远点。”

麻风病人就往后挪。

三癞子挥挥手:“再远点,再远点。”

麻风病人又往后挪了挪,嘴巴里说着含混不清的话:“站远了,你,看得清吗,不,不要把我,画,画成,影,影子了……”

三癞子心里说:“能给你画就不错了。”

三癞子在桌子上铺开一张纸,拿起画笔画将起来。麻风病人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像个泥塑。偶尔有路过的人,躲避着他,匆匆而去。胡二嫂坐在阁楼里的床沿上,瑟瑟发抖。她不敢站在窗前,往下看,麻风病人使她有种大祸临头的感觉。见鬼了,说麻风病就来了个麻风病人,胡二嫂心里骂自己:“你真是长着张吃屎的嘴。”她还懊恼地扇自己的耳光:“让你以后再乱讲,再乱讲。”

好不容易,给麻风病人画完了画像。

三癞子走出去,离麻风病人几步远,给他看画像,说:“你满意吗?”

麻风病人说:“我,我眼睛不好,看不太清楚。”

三癞子说:“放心吧,给你画得很好,基本上画出了你得病前的模样。”

麻风病人说:“真,真的?”

三癞子听出了他内心的激动,说:“我三癞子是甚么人,能骗你吗,放心把画拿走吧。”

麻风病人说:“那,那,你说,说我是谁?”

三癞子挠了挠头,不知怎么回答他。

麻风病人说:“你,你说呀,我,我是谁?”

三癞子根本就没有看出来他是谁,有点紧张了。

麻风病人明白了甚么,说:“唉,我是,是不成人样了,可,可是你三,三癞子不能,不能骗我,骗我说画出了,我,我从前的模,模样……”

说完,麻风病人转身摸索着走了。

三癞子手中拿着那幅画像,呆立在原地,望着麻风病人渐渐远去的背影。三癞子想,这个麻风病人一定是唐镇人,而且是个熟悉的人,怎么就认不出来了呢,他的声音和面貌都发生了巨大的改变。麻风病人不要蒙遮面布,也让人见面不识,唐镇所有人都面目模糊,这让人无可适从。

过了会,三癞子才发现麻风病人没有拿走画像,赶紧追上去,说:“你的画像——”

麻风病人回过头,说:“你给我儿子吧,我要给他,他会觉得脏。”

三癞子说:“你儿子?”

麻风病人说:“我是原来洪福酒楼的朱福宝。”

三癞子说:“原来是朱老板呀,怎么就没有一点当年的样子了。”

……

三癞子朝楼上喊叫道:“老婆子,下来!”胡二嫂吃了狗屎般难受,想吐又吐不出来。尽管知道朱福宝走了,她还是不想下楼,也许朱福宝身上散发出的臭味还在楼下弥漫。三癞子想上楼去,又怕朱福宝放在地上的钱被人拿走。他继续喊道:“老婆子,快下来,你再不下来,钱就没有了。”听到钱,胡二嫂马上想到了将要见底的米缸,干什么也不能和钱过不去呀,饿死事大。她压抑住内心的恶心,蒙上遮面布,磨磨蹭蹭地走下楼。三癞子见她下楼,赶紧说:“快去烧盆滚水过来。”胡二嫂说:“烧滚水做甚么?”三癞子指了指地上的钱,说:“你看到没有,那钱上面还粘着朱福宝烂手上的脓血,不消毒,你敢用手去拿吗?”胡二嫂迟疑了一下,说:“能不能不要这钱了?我怕——”三癞子来火了:“怕你老姆,还不赶快去烧水。”

胡二嫂在心里做了会思想斗争,还是到后屋的厨房里去烧水了。

她把一盆滚烫的水端出店门时,三癞子还守着那叠纸钞。

三癞子说:“把盆放下,去把火钳和勺子拿出来。”

胡二嫂进去拿东西。

三癞子见她再次走出来,说:“你怎么老是慢吞吞的,水凉了怎么给钞票消毒。”胡二嫂没有说话,眼睛里还是充满了惊恐,尽管她很喜欢钱。见她惊恐万状的样子,三癞子有点生气:“去去去,没钱时老唠叨赚钱,有钱了又怕这怕那,回你的楼上去吧,不要烦我。”胡二嫂巴不得他说此话,扭头就往里走,上楼梯时,她说:“三癞子,你要把钱弄干净点哟。”三癞子没有理会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