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花(第10/11页)
“我不懂,”小花说,“她到底要怎么样?”
“她似乎,有一个很大的——恐惧,”洋辅导员讲话有一种专业性的温柔与迟缓,一个字一个字生怕别人听漏了似的说着,“你知道,她以前是,很沮丧,很,很忧郁,我们可以这么说。事实上,我们好像,从来没有真正了解她的问题。现在,我几乎可以肯定,是恐惧,我想,那是一种恐惧……”
此情此景,小花为这腔调心里头暴躁起来,脱口便道:“那么呢?你要我现在去接她回家吗?”
“我想,那就是问题了。”仍然是那不疾且徐,无抑扬有顿挫的声音。“我不以为,她会,甚至我们可以说,她愿意,回家。不,不,我没有说,她这么说,可是你也可以说她是这个意思,她没有直接说出来,可是我觉得,只是一种感觉,她好像认为家里会有人对她不利……”
客客气气啰啰嗦嗦“好像”“觉得”“认为”的废话说了许多,总结就是丽珠不愿意回家就对了。小花放下听筒,看看那犹自在近乎歇斯底里情绪中的母亲,深吸一口气,咽回那又一次时时涌起的鼻酸,尽量用最平静的声音对蔡美说:“我叫阿叔阿婶伊来这里陪你,我去学校接丽珠,我若回来较晚,会打电话给阿叔讲。”
小花开始打电话到这里那里。她的肩头很重,她不堪负荷得简直想化成一摊泥趴到地上去。可是母亲像个无助孩子一样地坐在一旁哭泣,妹妹可能疯了,弟弟已经烧成灰了。她电话打来打去,一时中文一时英文,把事情一样一样地办着……
最后一件是到大学去办她自己的休学手续。
她在行政大楼碰见汪洋。汪洋丢下一个显然由他带着在办事的新来女生走向她。
“吴佩琪说你没有来考期末考,我打了好几次电话都没人接,”汪洋很关心地说,“我不记得你家怎么走,上次是你开车,不然我都去了。”
小花有点感动,一眼瞥见那数尺开外研究所新生模样的大女孩心肠顿时又硬了,垂下眼睛道:“我弟弟死了,出车祸。”
汪洋瞪着眼睛说不出话来,半天才嗫嗫嚅嚅地道:“什么时候?唉,怎么可能嘛……”
小花眼皮一抬,大眼睛里亮晶晶的已经蓄了泪花。面前这个个子高高好心肠的人,一度在她心里与她那么近,她告诉他好多好多自己的事,同他一起去看电影,他以为她对每个人都这样的吗?做他的妹妹?弟弟妹妹是有福气的人做的,她是别人不负责任的大姐。她憋住那口气,道:“就是考试前一个礼拜,你打电话给我那天晚上。”
“唉,唉。”汪洋叹着气,不晓得该再说什么。看见小花要走了,却又急忙问道:“那你期末考能不能补考?”
“我今天来办休学。”小花从容地用根指头拭去一颗不小心溢出了眼眶的泪珠。流完了,她很确定是最后一滴泪。“我要先办休学才能重新申请伯克利,这学期就算了,下学期我进了伯克利多修一点课也可以补过来。”
“你转学去伯克利那你妹妹呢,你们家房子呢?”汪洋出于关切地多事道。
“房子卖掉还不容易。”小花耸耸肩,是她那种不想谈了的神气。“我妹妹跟我妈妈回台湾去了。”
丽珠没有心理医疗保险,即使真的肯送去医院也是太贵了。再说国人对忧郁症这一类不会大打出手的精神病常常不以为意,蔡美自己伤心尚且顾不过来,实在无暇再去体恤女儿。可怜那丽珠就被迫上了飞机,她最激烈的反应不过是垂首无语,拒绝讲话,这种静悄悄的抗议就连小花都要怀疑那些美国心理辅导员小题大做了。可她还是尽责地把警告节译给母亲。
“一定要带她去看医生,”小花说,“伊若更加不讲话更加坏。伊若想不开,自杀也有可能。”
辅导员说的是“要预防做出激烈的行为”,小花简单地以“自杀”概括之,希望母亲能正视此事的严重性。
“伊要自杀?我更想要自杀哩!”
蔡美却气咻咻,旋即又哀哀哭起来:“要死大家都来去死好啊啦——啊——啊——”
小花陪着淌眼泪,一面想,也许妈妈也应该去看医生,可是没敢讲出来。
“那这样你妈妈和你妹妹回去了哦,那你——”汪洋重复着小花的话,其实是想问她什么时候离开洛杉矶,却又不知道自己问了是要替她办欢送还是什么意思,正犹疑的一秒间,小花截过话去道:“我换了学生签证,暂时也不能回去,我还是继续把书念完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