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花(第9/11页)
都有都有。汪洋这个负心阿勿灵不过是导火线罢了。她关起房门捶胸顿足,泼天撒地地跟自己大哭大闹。她仿佛听见丽珠在敲门喊她,她却不应,只顾大叫大哭,把书摔了一地,再用脚去踢。她恨!她恨!恨爸爸恨妈妈恨丽珠恨明鸿恨叔叔恨婶婶恨自己恨汪洋,恨这个世界!
“小花小花,”丽珠擂门声音渐急,她喊着,“阿姐阿姐,开门一下!明鸿从你皮包拿去锁匙,自己开车出去!”
明鸿明鸿明鸿。凭什么?杨明鸿你凭什么害我跟你到这里来做你的佣人?可恨可恨可恨!小花对着门大叫:“给伊去死好啦!”
她后来,也许后来的一生都是,一直悔恨自己当时说了那么句断头气话。
明鸿的车在黄昏时刻从沿海公路的悬崖上翻下去。车里三个人,两死一重伤,越华那孩子当天遭父亲禁足并且赶走来相邀的三个朋友得以逃过此劫。验尸的结果说是酒后驾车,有一个书包里还搜出大麻烟。
小花跟着叔叔去认尸。看守拉出不锈钢大抽屉,打开上了拉链的塑料袋,明鸿像裹在包袱中熟睡的婴孩,一脸心平气和无怨无尤。名雄点头认是,看守递过单子画押,一面待拉上拉链,小花忽然制止道:“请慢点。”
她再看看弟弟,那静静覆下和她自己的一样的长长的睫毛在眼帘下投射出一个小小的阴影;是那个老是说“我要告阿妈”的讨厌鬼吗?喝酒和大麻,酒和大麻?她完全没有办法想象明鸿喝酒和吸大麻的行为。她知道的明鸿是懒是调皮,可是醉酒驾车和吸大麻?她的泪顺着腮帮子滑落。
“我也为你难过。”看守礼貌地说,一面拉上拉链。叭!小花的泪落在半透明的塑料袋上……
却没有人能比蔡美更难过,她辛苦办下来的签证竟然赶上派用场来领儿子的骨灰。她的头发在一星期之内一半花白了。
“明鸿呢?”出了关卡,蔡美劈头对着迎上来而面带悲戚的几个接机人问道。
名雄夫妇错愕而又怜悯地喊她:“阿嫂——”
“在家。”小花眼眶一热,却说,“明鸿在家。丽珠去学校。”
饭桌挪靠了墙,供着一个暂时的灵堂,也有白烛、香炉与一张小照片。名雄夫妇讲了好些安慰的话却终于不能不回去了。蔡美独自坐在那铺着被单的长沙发上,神色木木然,她的心已经被悲伤抽空了。
小花跪在母亲跟前哭自己的不是,她是如此悔愧于自己的疏忽。她一面怨詈自己,一面不自知地也等着母亲伸过来慰藉的手。这两年,她负了太多太多不该负的责任,她也受够了。
蔡美空茫茫的眼睛却一直望着几尺外照片后面那黄澄澄胖花瓶似的铜质骨灰罐,仿佛她的心也随着化成了灰,连愤怒或慈爱也没得剩下。她忘了面前哀哀泣诉的大女儿,她不知道女儿在等着一个永远坚强的母亲伸手过去。
小花越哭越灰心,竟想到丽珠说妈妈是因为要生明鸿才生了丽珠,那么妈妈不也是因为要等明鸿才生了她杨丽娇嘛?那,那明鸿死了她们姐妹活着都对父母没意义了吗?她生气了,重重地摇她妈妈的膝盖,哭叫道:“妈妈妈妈,你不当不睬我!你要叫我同明鸿凑齐死你才欢喜吗?”
噼地一掌蔡美刷了小花一个嘴巴,呜呜地先自掩面痛哭起来。
小花抚着热辣辣的脸,泪还是汩汩流,心却渐渐静了。她忽然什么都清楚了:没有人,没有人,除了自己,没有人可以依靠了。从上飞机到美国的那一天起她就没有人可以依靠了。他们都靠她,弟弟妹妹甚至于爸爸妈妈,还有自己,都靠她一个人了。只是她本来不知道,以为换了一个地方也还是上学放学拼成绩,现在知道了,弟弟却已经死了。
她想说:“妈妈原谅我,我不是故意的。”可是电话响了,她用袖子胡乱擦擦脸,去接听。是丽珠的心理辅导员打来的,说丽珠很不稳定,她建议送丽珠去医院,学校辅导员自承无能为力了。
明鸿出事以来,没有人有闲情去管丽珠的情绪。她本来就不太惹人注意,这会儿也不过是更加静默无声而已。死者已矣,生者还是要上班上学过日子,姐妹在叔叔家住了几天回去了。出事的车已全毁,调查原因期间,保险公司租了辆车给小花,丽珠在蔡美来的那天早上忽然开了缄闭多日的金口表示亦想去上学。小花不解她不同着去接妈妈,然而丽珠异常坚决,小花问不出原因就只好送她去了。却不想丽珠竟在学校胡闹,是在家中这样多事的时候,小花不由气往上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