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花(第6/11页)

他扯开一张新的计算纸收心读书。旧的揉进字纸篓里还可以看见上面有他自己鬼画符似的各种“蔡美杨”、“蔡美杨”签名式。那是昨天小花拿了封信来找他代家长签字,他先练了一练的陈迹。

“什么东西?”汪洋开玩笑道,“字不能随便签,被你卖掉了怎么办?”

“又不是签你自己的名字。”小花说,“我需要一个不同的笔迹,我弟弟这个老师教过我,她很厉害!没办法。”

原来是要代蔡美签一张因故不克出席母姐会的证明。汪洋在纸上练练,让小花拣了一个,一面画符一面说:“干吗伪造文书,为什么不找你婶婶去参加?”

“为什么要找她?”小花总是爱用问题答问题。

“是你婶婶嘛。”汪洋说。

小花抿抿嘴,是懒得再讲的神情。过了一会儿,却说:“我妈说她最坏。苦死了我们也不会去找她。”

蔡美自己却并不知道大人们一点嫌隙、几句怨言,竟然让孩子们永志不忘,尤其是个心高气傲的小花,等妈妈一走,十七岁的她便在个异国做起家长来。三姐弟中她原本最聪明,程度也最好,很快学校功课就跟上了。因为英文总还是差点,又得兼任司机、管家、保姆带煮饭,并没有时间去交什么朋友。她的日子就在家、路上与学校之间寂寞地忙过去。明鸿打了几架以后倒交上几个不打不相识的朋友——两个跟他差不多背景寄居在亲戚家的孩子和一个住过台湾会说国语的越华,于是四个黄小孩校里校外同进退,倒也不怕外侮。

丽珠却成了最令人担心的一个。她变得更安静沉默,在学校里不跟人说话不参加活动,老师简直不知道她懂话不懂。学校屡次通知家长去谈话,信都给小花扔到垃圾桶里,因为既不愿找叔叔婶婶自己又不够代表。学期结束时学校再度来信约谈家长,请家长考虑让丽珠接受特殊辅导和心理治疗。

“妹妹,”小花找着丽珠讲,“你是怎样?功课赶不上我可以教你,他们这里好简单。”

丽珠摇摇头,眼睛望着小花却茫茫无神,一会自讲自应地道:“我如果回去,妈妈一定会打死我。”

“为什么要回去?”小花惊异地道,“花了这么多钱才到美国来念书,你为什么说要回去?”

“妈妈一定会打死我。”丽珠自顾自地说,缓缓转过脸望向窗外。

小花跟着她望过去:院子没人整理,树篱缺少修剪,张牙舞爪地乱长一气。小花想到屋主自治会已经来过两次通知要他们剪树。

“妈妈一定会一定会打死我!”丽珠忽然愤怒地叫起来,“她最讨厌我,她根本不想要我,如果不是她要生明鸿她才不会生我。我如果回去她一定会打死我,她本来就不想给我和你们一起来……”

小花为丽珠那又生气又痴迷的神色慑住,丽珠那越来越意义含糊却尖锐的声音也教她害怕。她摇妹妹的手膀子,企图盖过她似的大声喊:“妹妹妹妹,丽珠杨丽珠,你不要这样子好不好?”

明鸿恰好此时闯来,一见并不分辨,立刻对他二姐骂道:“疯子疯子你给我闭嘴!”

小花呵斥弟弟道:“你不要乱叫!”

丽珠忽地哇一声哭出来,小花就势抱住她,两姐妹一蹲一跪在地上哭作一团。那弟弟因为正值青春期荷尔蒙分泌的影响,对什么事全不耐烦,看见竟不能同情却生出满腔无名怒火。他哗的一声扫下桌上几个隔夜未收的饭碗,用力踢了大门一脚,用英文骂着脏话出去了。两个泪人儿听到引擎发动,才知道他顺手还偷走了在厨房柜台上的车钥匙。那时候明鸿到美国还不满一年,并没有足龄去考驾照。

蔡美原来预定忙完农历年后再飞到加州去看孩子,可是她的签证过期了又得重新再签。为了丽珠的未劳而获证明了交关旅行社的不诚实,蔡美和对方生了闲气,没有咨询什么签证专家,她便径行赴“会”。协会里柜台小姐三言两语问出了她赴美看孩子又自置有产业,旁边一个大老美当场就拒发蔡美观光签证。

这边去不了,那边回不来。母女在电话上哭哭啼啼。

蔡美说:“我们再另想办法,现在找的这家旅行社,是办业务考察,看会通过不?你们在那里要乖,妈妈若能得到签证,随来。”

小花咬牙应承道:“妈妈你放心,明鸿丽珠都真乖,我们都真好。你放心,叫爸爸也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