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身大事(第5/6页)

他在那儿自管发愣,厨房天花板上那灵光过度的自动火警系统却鸣叫起来。说时迟那时快,方蓉一面抢过扫帚站上椅子用把的一头去敲打那铃,意勤不待吩咐,一个箭步就蹿至门口去打开大门通风。这洋警报每次都被中国炒菜的油烟混淆,这一套应变功夫简直像擦桌子摆碗筷一样地成了饭前例行公事。

方蓉从椅子上跳下来,说:“这东西真讨厌。”

她每次都这样讲,从椅子上下来一定这样讲!意勤忽然暴躁起来:为什么她什么事都是那样顺理成章?他痛苦反省过她知不知道?

“你收到我的信了吗?”意勤寒声问道。

方蓉熄火、盛菜,动作流利非常。她将锅和勺移至水槽,一面道:“吃饭。没收到我怎么去接你?!”

意勤伸手把台上的菜移到小方桌上。方蓉解下围裙,冰箱里端出一盘自制熏鸡,道:“我这次做的比上次做的还好。来,你盛饭。我把汤端过来就好了。”

她忙,也支使着他忙。忙在这样的家常里,完全不能有病酒悲秋。意勤简直忘记了他蓄势的愤怒,合作而近乎驯良地摆起碗筷来。

然而那不满仍然是存在的,意勤差不多是刻意地维护着那在心底闪烁的、微弱的怒火之苗。就在方蓉二度提出马桶水箱漏水的问题时,意勤忽然脱口打断她:“你说你收到我的信了?”

方蓉点头,默默地收拾起餐后碗碟。意勤帮手,又问:“那你看到我写的?”

方蓉开了水喉又关上,眼泪簌簌地流下面庞,道:“我不想提,你还一直问。”她说着逃进浴室,留下那来摊牌的男人呆立在小厨房里正中央。

意勤的脑子卡住了,勉强集中脑力,也做不成决定,也许就这样走出去了的好?不行,帮她带来的耳环什么杂七杂八还在车箱中的行李里,更何况刚刚才吃完人家一顿晚饭,不正式告别非礼也。

洗手间里传来冲水声,“嘁嘁咔咔”与老旧水箱搏斗声,再就方蓉开门出来到外间,脸上犹留有泪痕。

“对不起。”意勤趋向前去。方蓉嘤咛一声倒入他的怀中,他的胸迎着她的泪。意勤心乱如麻,口中只说:“对不起,对不起……”说得自己也含羞带愧,真个是对世人不起,心里难过。

“是你妈妈对不对?”方蓉哭着问。

意勤点头,自己那一份活动的心思一并赖到妈妈头上去。反正毛太太庭训甚严,中学时候不必去说,意勤直到上了大学,甚至研究所,也没正式交过女朋友。他妈妈总是说:“念书要紧,书念好了还怕没有女朋友!”这次他书念完了又遇见方蓉而有婚姻的意思,带了照片回去却不敢完全说明,然而即使只表示了做朋友,亦未获认可。

“她说我什么?她根本还没看到我!”方蓉哽咽道。

“没有,她没有说什么。”意勤想到家人给他的种种意见:太矮、不配、认识不够……“我自己也觉得——也觉得——我们——我们不适合——”意勤边说边揽紧怀中的温柔,因为忽然觉悟到说了这话将连这也失去。一念及此,眼睛也花了,再也说不下去。

就这样,黄昏时刻陋室中一对相拥而泣的年轻人,再怎么不是苦命鸳鸯也像上了几分。

毕竟时代是变了,持打鸳鸯棒的人最后自掏腰包买机票前来观礼。这在毛太太实在是大打击大失败,所以虽然还是满箱子地办了礼物,脸上却笑不开,私心甚至盼望前一秒钟有变卦都好。这样一位受了委屈的准婆婆,是随时要发作一下的,那种撒娇性的发作其实并没有破坏力,这可怜的母亲只是想在此刻得到多一点的同情与注意罢了。

然而那要做新郎的儿子也还等着有人给他一点同情与关怀呢。爱?爱总是有的吧,方蓉托之以终身,当然是爱他的。可是同情呢?同情要到哪里去找?

方蓉对婚礼的热衷自然大过他,因为有热心支持就少烦恼。她不像他一样是留学生攻学位、谋差事、办居留那种“正途出身”,她是签证过期的商务考察人士,在号称“小台北”的华人洋场里做一点类似公关的小事。朋友很多,还要讲台北婚礼的排场。好几个饭店她都有熟人;比较酒席菜单、拟订客人名单,她忙活得起劲。她问意勤要请谁。意勤执笔在手想了良久:自己的朋友凑不上一桌。

“毕了业就各自找到事走了,留在南加州的好像只有我。”意勤有点惆怅,“大学同学反而还有两个。还有老师也可以请。也许我妈妈也要请几个人吧。我以前有个室友,叫派瑞坚尼斯,我们还不错,也许可以请他吧。不过好久没联络了,他也快毕业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