掉伞天(第12/14页)

云梅还在恍惚里,语无伦次地解释道:“我第一次说,我从没有说过。如果我——那我为什么要——”

他冷静地打断她:“你并不爱我。”把杯子放下,他看她,非常肯定地说:“你只是在替自己的行为找借口。”

也许应该生气,拿玻璃杯砸到他头上,也许大哭起来也好。偏偏云梅钝的,光是慌。我我我了半天,没说出一个像样的句子。一止望着她摇摇头,说:“算了。”不知是要她别想说什么了呢,还是他对她做的一切都算了。

一止动一下,也不一定就是要站起来。云梅一把抓住他,颤声道:“你……要我怎样?要我死?”

她没留着长指甲,太用力了,捏在肉里还是痛。一止任她抓着,低低地说:“唉,为什么要爱上我?”云梅听说,心中酸楚难当,眼泪这才流了出来。

为什么要爱上方一止?问了自己多少年,多少遍,今天轮到方一止来问。也爱爸爸,也爱妈妈,什么时候要爱得走着想,坐着念,睡里梦里去惦记。而父母什么样的恩情,方一止又是什么样?云梅愈哭愈恸,完全是对自己的同情。

本来一止在女孩子面前演惯了的戏,好人恶人随意能拣着当,现在竟这样翻翻覆覆,和云梅一样昧了道理。原来是拿惯了的人,要他给,就特别地舍不得。想是一止也动了真情,就是恨不能拿云梅给杀了,再来哭她,祭她。

“其实你也没什么爱我。”一止自问自答。最后又下结论道:“人还是最爱自己。”他这大概是推己及人。

“那你爱不爱我?”云梅问。虽是慌乱伤心,事情还是能分缓急,她对他如何实在不忙确定,该清楚的非先弄清楚不可。

“你?”一止咬牙切齿地道,“你是鸦片。”说完他又吻她,喘着气道:“明明知道不好,还是想。”

一句话拨开满天云雾。云梅心满意足地瘫在一止怀里任他温存。够了,得这样一个“鸦片”的美誉。果然他也是一样,既不放心又不肯甘心,只是不知道自己什么地方不好,要问他,可不是现在……

她一排细白牙轻撕他的下巴:“你是苦茶。”

“哦?苦后甘?”一止用手梳她的头发,一面有点心不在焉起来。

终于他拍拍她,示意坐直。

“怎么了?”云梅看一止的样子不太好。

“累了。”一止看看表,“该走了。”

真的晚了。武昌街的店铺一家家在下门面。这里哗地拉下铁门,那里喀啦喀啦地上闩。晚场电影倒还没散场,戏院前面也就剩了几盏灯。一止两只手抄在夹克口袋里,缩着脖子,踽踽而行,像和旁边的人毫无牵扯。云梅扯紧风衣,用力得指节泛白,心里疑惑不定。屋里的纠缠竟不耐春寒,随风远去。

“你坐几路?”一止问。是出了“我家”以后,他的第一句话。

“零路。”

他点点头:“我到超级市场坐欣欣。”

她忽然想起几年前,也许大一,也许大二,她还跟他们班上十几个人都玩得热闹。舞会散了,他一个人送她回家——吴维圣?也许没去,谁记得?两个人一路走一路说笑。他列举他的妻将要尽的种种义务,她笑着羞他:“哎呀,谁做你太太就倒霉了。”他说:“要就是你怎么办?”亮晶晶的眼睛一直望到她心里去。她啐了他一口,假装生气不睬他。好久他问:“你坐几路?”她才知道那个笑话已经全部说完了。

现在,想必又是另一个笑话的完结。云梅幽幽地叹了一口气。

“唉!”一止竟有共鸣,“零路最难等了。”

云梅要告诉他不必陪她等,才看向他,却异道:“咦?你的伞!”

“车子来了!”

“那你的伞——”

“大概掉在‘我家’,我等下去拿。”

“人家关门了。”

“没关系,就不要了。”

“真的掉了——”

“不会,还是拿得回来的。”

一把伞弄得临别依依,上车了还要回头叮咛。像是一世的牵牵绊绊,都赶着这分秒要交代清爽,只怕错过今天再没有了。

果然没有了。云梅却不甘心。她考虑了许多天,他不找来,她难道就不能找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