掉伞天(第13/14页)
她在他家附近打了个电话给他,刚好他在,她告诉他是到同学家路过,她并没有骗他,声音还是发抖。
一止出来,穿了一条黄卡其旧学生裤。那天热得奇怪,像夏天,他上面单着了一件汗衫,趿了一双咖啡色胶拖鞋。看到云梅,一点没为自己的装束惭愧,皱着眉道:“你打电话来的时候,我正在睡觉。”云梅看到他眼角有眼屎,不嫌弃地摸出自己的小手帕要替他揩,一止闪一下躲开了,云梅讷讷地道:“哎,你那边——”心里悲伤起来,她把他们之间的亲密估过头了。
他问她要不要家去坐坐,她赌气说不,他竟算了。两人走了一会,他问她:“这样热,你找我有事?”
她羞愤起来,情急道:“你就这样算了?”
一止看她一眼,又低下头数脚下红砖,半晌才道:“你不要太认真。”
“那你为什么要说那些话?”云梅声音都走了样。
一止不作声。每次走三块砖。
“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她泫然欲涕,“你到底对我有什么不满意?”她的心已化成他脚下卑微的灰尘,随他的步履阵阵扬起,不知所往所终。
一止停下,抬头看面前的站牌。“你可以坐这个车。”又对她说,“到那边树底下去等吧。”
“你说,只要你一句话。”她逼他,只要他有一句切实的话,她就——她就怎样?忽然她害怕起来,她竟是第一次发现自己是有责任的。如果一止真的表明了爱她,要她……管太太的一番话兜头兜脑地上了心。
“你想嫁给我?”一止的语气听来是怀疑与讥诮。“你能等我吗?”他嘲弄地笑起来。
云梅竟没有勇气做任何承诺。这不是一个谈话的所在,她想。心里给马路上的车声人声搅得乱七八糟。
“好——”他等她许久没回音,自己又说,声音拉得老长,是揶揄,也好像有一点凄凉。“还是吴维圣好——”他说着,手轻浮地拍上她的肩头。
云梅哪里受过这种侮辱,又惊又气,完全失了主张。
正好一班车来,她摔开他疾步去赶车,只要离开这里就好,跑到门前,才知道不是。也不过一秒钟的犹疑,车掌小姐已经皱着眉碰上车门。
她一个人被留在站上。知道一止还在身后的大树下——其实也许走了——她不敢回头。车子不晓得什么时候来,没戴眼镜,来了也许还是会上错。阳光很热,她走不回去树荫下,汗从头发里流下,湿搭搭地黏在脖子上。后面有一双眼睛在讥笑她——或者不止一双……
不知多久,她终于从魇里惊觉,一举手拦了辆出租车。
悔恨、羞辱,和爱,烧成一团火,在心里煎得痛。好多个晚上醒来,枕巾湿了一大片,梦里有些什么事忘了,人是一止。给维圣的信,越写越长,因为睡不着,竟以迁怀。信上讲起自己的琐碎,也不无安慰。方一止说的:人还是最爱自己。
结婚那天,方一止去了。新郎、新娘到那桌上敬酒,刚巧站在一止跟前。新娘低着头,居然看见一止脚上套了一双女用的雨鞋套。她真是十分惊讶,却始终没敢往上看,心里一下转了许多念头:外面在下雨?他那双皮鞋很贵?带了伞吧?那伞捡回来了?……
散席以后,十几个从前的玩伴去闹新房。走的时候,有人提议吻新娘。七八个排了队等着亲她的脸,吴先生吴太太一边开明地笑看着,方一止什么时候过去的,她都不知道。末后想起来,觉得脸上某一处火辣辣地痛,是年前他吻狠了的旧创,又给招惹得发了作。
最后剩下她和维圣独处。她坐窗台前刷头发,胶水喷多了,她下死劲刷下大把头发来,一面不经意地问他:“方一止现在干什么?”
“还在念研究所。”
“怎么还在念?”
“唉,他那个身体,念念停停。”
当他是死了也罢。今夜是她的新婚,难道还要惦记起他?
镜里看见维圣从身后走过来,她没戴眼镜,也确知他漾了一脸的笑。
云梅在吴家出来已经晚上八九点了。维芬奉母命送她。才走不远,云梅就硬教她回家,小姑娘心悬电视,也就顾不得地去了。云梅于是一个人慢慢散步到车站。
站牌对面本是稻田,现在竖起一块大招牌,路灯下看得见又是房子广告。画得差,风吹得薄铁皮哗哗响,上面的房子也像随时会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