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雪访谈录与文棣对谈(第4/12页)
文棣:那这个人,劳,你创造她的时候,你有什么样的想法?因为我看她有不少特点。
残雪:非常辛苦。那应当是属于生命的东西吧,想象力的东西吧。
文棣:他很辛苦,他就是心理很辛苦,是不是?
残雪:对,对,对。活着就是一件最辛苦最辛苦的事情。活在世界上是最辛苦的。她总是在两边奔忙,跑来跑去,跑得累死了。
文棣:跑得很累,可我不知他为什么要跑。
残雪:活着就是跑。一个人活着就是跑。为了她已经分裂的个性,灵魂,她身上有不能放弃的世俗的这一部分。所以就只能来回跑。在两极之间奔跑。
文棣:她要去看那个白脸人。这个人也没有名字。
残雪:白脸人就是那种本质的东西。总是告诉她,生活没有意义。实际上是一种挑逗。就是说是有意义的。我想大概是这样。幽默感吧。
文棣:他也常常跟她说,当劳提出问题的时候,他常常回答说,“这是表面上的现象。你不要管。”这也是挑逗吗?其实他不是表面上的。是这个意思吗?
残雪:也可以说是表面上的。反正很难说。一个说就是表面,本来生命,活动的东西,就是表面的。它又不仅仅是表面的,是最深的地方生出来的表面。有那种两面性了。是个矛盾体。都是对的。他说的每一句话都有两个意思。一方面是打消她的希望,告诉她就是这么回事,没有希望的。人活着是没有希望的,只能欺骗自己,总是要死。一方面又从下面挑逗她,进一步激发她加快速度奔跑。要不然,就不要对话了,要她去死算了。那种对话本身就是一种挑逗。我还记得起来。好像主要就是这两个人吧,还有鸟。
文棣:对,白鸟,我们也想问一问,我们想学生一定会提这个问题。白鸟代表着什么?
残雪:鸟就是神秘么。最脏的东西。有最纯净的形式感。
沈睿:最脏的东西?
残雪:对。生命就是从最脏的东西里面生出来的。但是它的形式感是非常纯净的。在天上排成美丽的字母。
文棣:对,你说,从远处看,挺漂亮的,但是你要接近,就很脏。
残雪:唉。它的内容大概是很脏的,人活着的时候总是很脏。比如说我,走到外面,跟人说话,我总觉得还不如死了好,觉得自己脏死了。但是,正是从这个最脏的,也可以说是最深的地方,生出最纯净的形式。那种在天上飞的形式了。所以,小说中说“我对白鸟消失的形式仍然有很大的兴趣。”是这样吧?形式,所有的美都是形式感。艺术就是一种形式。它就是从那个里面,从白鸟,拉屎拉尿啊,脏的要死的里面,生出来的。
文棣:劳发现白鸟是跟白脸人有关系的。到底是什么样的关系很难说。
残雪:有神秘的关系。大概是因为有了鸟才有了白脸人吧。
文棣:对,是这么说的。
残雪:我还记得。不是记得,是刚才想起来的。
沈睿:所以说白鸟是代表生命的,白脸人是本质。
残雪:是死亡。
沈睿:劳是在死亡与生命之间奔忙的象征。
残雪:对,对。可以这样说。
沈睿:如果这样看,就比较清楚了。你的小说有一个特点,不是我们发现的,是大家都这样讲,就是说,它是拒绝阅读的语言,你阅读它,你不知道它在说生命。
残雪:对,对,把人往外面推。就是我刚才说的,像那个白脸人一样,他是把劳往外面推的。他是拒绝的,但在拒绝的同时,他又在引诱,向读者挑战,引诱读者,让读者进来。两个东西同时发生。
沈睿:你的语言拒绝读者,那你写作时,心中是不是也有一个读者?
残雪:拒绝读者,实际上是拒绝自己的世俗的自我。大概是这样的。
沈睿:拒绝世俗的自我。我想,拒绝阅读,真是很难,我记得我上课的时候,要学生读“山上的小屋”的时候,学生问这是在讲什么呀?我们后来一句一句地读,还是觉得很难。我就想问,你在写这些故事的时候,心中的读者是谁?
残雪:我心中的读者是一个矛盾。一方面我是排斥一切读者的,因为要达到最纯净的境界,就要把所有的世俗全部排光。那不就是一个读者都没有?那是一个无。好像那个读者就是无。在排斥的同时,因为你是在写小说,你既然排斥一切读者,你就不要写了。为什么你还要写呢?在排斥的同时,又吸引,挑战读者进来,就是向所有的读者敞开。因为每个人都有灵魂,肯定都有渴望,但绝大部分人都不知道,比如说,百分之九十的人都不知道。实际上我是向所有的人敞开的。那是另外一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