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访 日野启三 日本著名作家、评论家(第3/5页)

问:在残雪女士的小说中,经常出现树。《苍老的浮云》是楮树,在短篇《布谷鸟叫的一瞬间》中,出现了谷皮树,也出现了樟树。使人感到树在作品的中心,作为重要的象征而耸立着。这是为什么呢?

答:树有神秘感。我住过的地方是深山,我在树的包围之中生活过。

问:我的感觉树是垂直的啊。钟表的时间、历史的时间都是水平流动的。似乎可以认为树象征着那种水平流动中的不流动的东西、永远的东西吧。残雪女士的小说,不论多么短,必定都有垂直的轴。一般的小说按照情节下面将怎样、下面将怎样,横向地展开,对此,我认为很没意思。您的作品正中立着垂直的轴,所以觉得作品也是立着的啦。

答:或许那与记忆有关吧。我认为自己是丧失了记忆的人。写水平流动小说的人肯定有记忆。因为我的情况是丧失了记忆,所以既不考虑、也不想考虑以前的事。我总是只考虑“现在”。

问:我呢,我想说的只有一点,那就是“不后悔”。过去了的事情全部都了结了。另外,也不太可能考虑、计算未来的事情。取而代之的是将“现在”不是作为流动的一点,而是作为垂直的东西抓住。这样的话,会从垂直轴的根部、很深很深的地方,涌现出很多很多的东西。比什么都涌现得多的首先是语言。就好像我刚刚才发明人类语言似的涌现。

答:是的,是的。

问:因此在残雪女士的谈话中,刚才使用了“原始的”这一词,但是更确切的是什么呢?我想说成是“基本的”。

答:是啊,我也完全那样看。

问:语言从自身中自然地冒出来可真不好办。一个人在的时候,是一声不响地呆着吧。然而,在自己的身体之中,发出幼儿园孩子们的或者笑、或者吵吵嚷嚷的吵闹声,似乎自己的身体内有幼儿园。即使说别作声,但立即又会吵闹起来。于是,除了把它写下来而别无他法呀。如果放任不管,脑瓜会变得不正常,半夜会睡不着。通常,大家不是那样生活的吧(笑)……其实并不是自己在思考什么,而是像水泡从水池下面翻滚起来的那样,语言连续不断地涌出来。

答:我想正因为是没去想才涌出来的。

问:我觉得首先这与那些一有一些嘁嘁喳喳的语言,不论多少,如果不把它写成形,便会自己毁掉的这种写作方法,以及为了描写思想、快乐的故事以及美丽的女性之美的“东西”而使用语言的小说家不同。

答:正如您所说的那样。大多数作家是后者。

问:另外,您的小说中经常出现镜子,那是什么呢?一定要出现的吧。

答:镜子也是非常神秘的东西啊!不是想看自己吗?

问:但窥视别人时也出现呀。

答:对作家来说,真要看自己是不可能的。不会在写作品的最高潮中看见自己。我想是在作品已经诞生了时看到的。

问:像我这样的,即使写完了也看不到(笑)。

答:如果放一段时间的话,不是能明白吗(笑)。

问:这要依靠碰到其他的好作品。昨晚一边再读《苍老的浮云》,一边想起了三年前写了而忘掉了的我的小说《今日也做梦的人们……》。真是难以想象的经验。将自己的作品与其他同质作品对照,好像再现了自己。另外,我想提一个小问题,您每天写一点点呢,还是有时汇总写?

答:我一点点地写。多数作家在有什么冲动时,若不一气呵成地写,好像就会忘记重要的情节。我不是用那种突发性的冲动写作,而是像给自己布置了一种劳动定额似的,规定时间写。在写作之中,可以根本不考虑其他事情,埋头于作品世界。通常所说的那种灵感,我不曾感觉到。莫如说我总是在灵感之中,能够控制它,叫“来”即来,说“去”便去。

问:真是职业家啊(笑)!

答:也许是中国人的特征吧。中国人与别的民族相比,具有保卫自己的能力。我想是鲁迅说的阿Q精神。我除了写小说之外,是一个和普通人没两样的小市民。

问:反之,那不是浪漫主义吗?

答:我总是同时生活在两个世界之中,自由自在地来来往往。

作品中的亚洲

问:我也打算同时生活在两个世界,即刚刚说的“虚点”之中,但总是不自由(笑)。

看了残雪女士的小说,觉得短篇作品只看一篇的话,总有难懂的地方。因此,我觉得把短篇汇集成短篇集,按顺序好好编排为好。像《苍老的浮云》那样较长的作品,如果开始就像看普通小说那样去想,下面将怎样的呢?这个人物和主人公有什么关系呢?就会看不懂。但是看到一定长短的地方,以这篇小说来说是第三章的之一吧,猛地一下,自己会突然很清楚地进入一种与我们生活着的平面的“现实”完全不同的立体性世界。是一种在山间小路上攀登,眼前突然豁然一亮的感觉。换句话说,是一篇引向了别的空间似的、空间性很强的小说啊。我深为感动,这里是真正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