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谬种 第二节(第2/3页)

到了夏末时,出了一点状况,附近的纺织厂停产了,大约三千名女工就地解散。她们沉默地堵住了路,要求那个浑蛋厂长出来说句话,但浑蛋厂长出国考察去了,只剩下混蛋科长们出来敷衍。女工们不干,来了很多警察,拉走了几个领头的,后来所有的纺织女工都要求被拉走,警察很同情她们,跟着一起骂厂长是矬逼。直闹到天黑,附近几个新村的人全都跑出去看热闹,堵了上万个人在街上。有个四十岁的阿姨对着人们讲述她的生平,从三年自然灾害讲到知青下乡,从知青返城讲到改革开放。我对历史一窍不通,老杨是理科生也好不到哪儿去,听这个阿姨讲完,我们算是学习了一下当代史。后来她也被拉走了。

多年来,我和老杨混迹在这个新村里,有时候打架,有时候逃亡,有时候带了女孩鬼混,倏忽之间称王称霸的日子过去了。大下岗时代我们再也不是主角,没有人是主角,所有的人都像是跑龙套的。

那个夏天,一伙盗贼开着卡车深夜潜入了农药新村,他们只偷自行车和助动车。第二天早晨,车棚里空空如也,这下集体傻眼。大伙买了新车,都装了两道锁,拴在楼道扶手的栏杆上,或是树上,或是七八辆车拴一起。过了一阵子,贼又来了,没什么锁是挡得住他们的,新车全部拿走。人们都快疯了。各个楼里派了精壮小伙子,彻夜守在楼下,我和老杨分配到一组,坐在躺椅里看星星,很多蚊子围着我们转。我觉得自己也快要崩溃了,我那辆战功卓著的二八凤凰,从十七岁那年驮了各种女孩到处耍威风,与我有着深厚的革命感情,也于当时离我而去,从此不复相见。

有一次我叔叔来我家,主要是想给我介绍份工作,谈完了出门一看自行车没了,我妈不得不赔给了他一辆。他介绍的工作是让我去铲煤,这件事极度荒谬,我还没铲煤呢就倒赔了一辆自行车进去,况且我并不想铲煤。另一次我爸出门,自行车被人偷了,此前他已经奉献了两辆自行车,如今他站在街头没了办法。我爸异常愤懑,觉得全世界都欠了他的,遂捡砖头砸开了另一辆车的车锁,他就偷了别人的车子回来了。

我和老杨在守夜时,看到对面楼里的茅建国出来,他是我们初中时的同班同学,命不太好,高考差了几分没录取,精神崩溃举着刀子要割脉,复读了一年又落榜,老老实实进了印染厂上班。

茅建国说:“我失业了,买断工龄了,只有四千块。”

我说:“那你比我强,你还有四千,我整个辞职不干了,一毛钱都没有。”

茅建国说:“杨迟不错,大学毕业留在上海。”

老杨说:“名额有限,我估计也得被送回来。”

茅建国说:“你们有钱吗,我现在身无分文,想借点钱买辆自行车。”

我和杨迟一起摇头。茅建国失望地说:“你们太不够朋友了。”

我和老杨说,别太在意了,真的拿不出钱来,车也没了,都穷,一起抽根烟吧。茅建国站在那儿抽烟,很舒服地让烟气在肺里停留了五秒钟,再吐出来。“我已经连香烟都买不起了,我妈生癌了。”他伸出手让我们看,十根手指,在他的印染厂里被熏得发绿,渗入他的指甲,“我想去饭馆端盘子,老板一看,让我洗手。可是我这手,死活也洗不干净。”

“你妈妈生什么癌?”

“不太好说的地方,”茅建国摇摇头,“反正已经扩散了。”

他说完这些就走了。过了几天,我在老杨家里打牌,听见对面楼里一声惨叫:建国啊。我们趴到窗口,看见茅建国的爸爸拉开窗帘,站在窗前大喊救命,而茅建国本人挂在天花板上,仅穿一条短裤,笔直地垂向地面,有一种无形的力在拽他。后来老杨解释说,那就是地球引力,它虽然看不见,但你绝对不能说地球引力是无形的。好吧,绷直了的茅建国,一动不动,也没有风吹过,在那扇深不可测的窗子里挂着,死了。

老杨说:“这太操蛋了,以后一抬头就能想起茅建国的惨状,我不要在这个鬼地方待着了。”说完这个,收拾收拾行李回上海去了。

其后的日子,天气热得发疯。新村的草堆里各种腐臭味散发出来,老鼠横行,和鸡生活在一起,我们深刻地意识到,这个地方已经变成贫民窟了。居委会往楼道里撒红米,一种慢性老鼠药,人要是吃了没那么快就死,但是鸡就难说了,头一批鸡死的时候,新村里爆发了一场内战:养鸡的坚决要求清除红米,不养鸡的实在受不了满处老鼠乱窜,必须保留红米。后来达成协议,晚上放红米,白天收回去,灭老鼠,同时也给鸡一条活路。笨办法总比没办法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