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少女 第十二节(第2/4页)
我之所以知道这些,是因为当初厂医姐姐的家就在大学边上,站在她的阳台上,我能看到这钟楼的一角。她是知识分子家庭出身,本身也念过大学,其实我说她只顾和我做爱是有失公允的,她还教了我其他的,比如听听古典音乐啊,看看现代小说啊,但我当时不太在乎这个,以为这种事情就像吃饭一样,属于生理范畴的东西,不用教,反而是做爱显得像是精神生活的一部分。
我站在她的阳台上,陪着她眺望钟楼的一角,会感到有点忧愁。在各种天气里,它存在于我的视野,晴天像意大利,雨天像英格兰,下雪天像俄罗斯,起雾的早晨什么都看不见,像天国。反正很矫情。在高新技术开发区出现之前,我们这座城里没什么外国人造的建筑,都是瓦房,或者老苏联的小楼房,只有这所大学里还留着点殖民地的遗迹。小时候,我有个老师爱控诉这个,动辄拿戴城大学打比方:“看,这就是帝国主义在中国造的房子。”我倒觉得蛮好看的。老师说:“十里洋场,上海的租界,更丑恶。”我去上海一看,房子更好看,而且挂了人民政府的牌子,也蛮适合的,什么机关大楼都不给进去。我不知道那老师为什么恨钟楼,正如我不知道厂医姐姐为什么爱钟楼。
我对着统计学的考卷想这些,雪还在下,天黑了下来。我手脚冰凉,想起宝珠,就扔下考卷站了起来。统计学老师继续奸笑:“才十分钟你就考好了?”我摇摇头让自己清醒一下,刚才出神的片刻我以为度过了很久呢。我不理他,走出教室,冒雪来到戴城大学的女生宿舍门口。
戴城大学的女生宿舍管理严格,仿佛女子监狱。当初我在老杨的化工学院,女生宿舍随便登记一下就能上的,证件都不用出示,在路小娟的医学院则是仗着腿快往楼上蹿。到了戴城大学,一切皆不管用,两栋女生楼用高墙围起,传达室距离楼房有一百米的空白地带,毫无遮蔽,腿再快也不行。并且,这地方是不给任何男性进去的,就是女生的爹都不行,男教授更免谈,男教授最流氓,全是祸种。传达室门口贴着一系列管理章程,最后警告:男性擅闯直接拖走,扭送保卫科和派出所。如此戒备森严,女生毕业时除了给学位以外应该再发一张处女证。
这一年里,中国很多大学都在冲刺“211工程”,大意是指二十一世纪的一百所大学。我不太明白这里面的出入,杨迟告诉我,就是到世纪末以后,全国就只有这一百所大学是靠国家拨款养着的,专门培养精英分子,简称精子。其他大学都得自己找食吃,培养的只能算尿液。不过他已经毕业了,是尿是精子也无所谓了。至于戴城大学,本城高等学府的独生子,还有一些不太正规的学院正在合并进来,以至于到了九十年代末,城里大大小小的学院全都挂上了戴城大学的牌子,连我以前想读的化工职大也跟着一起发达了,顺便把化工技校变成了大学附属技校。这都是为了211工程。后来的结果我也忘记了,二十一世纪我不在戴城混了。
我的前半生,不知何故,对墙特别敏感。从小到大,什么墙头我只要瞄一眼就知道自己能不能蹿上去,不仅仅是高度,还关系到墙面的摩擦力、墙头的障碍措施。至于这女生宿舍的围墙,想都别想,冬天挂着冰凌,墙头还有铁丝网,要不就是摔死,要不就是挂在那儿等人来捉。我只好老老实实走到传达室门口,对着一个大爷说:“我找林宝珠。”
大爷满脸不耐烦,隔着窗子问我:“哪个寝室的?”
“不知道。”
大爷不给我麦克风。我没辙,站在门口用肉嗓子喊了一嘴,声音洪亮,不比喇叭差,两栋楼用嗡嗡的回声呼应了我,没一个女生出来。大爷嘲笑道:“都放假了,你还来找什么人。”我作势要往里闯,大爷说:“警告你,你这个行为是破坏211工程,直接拉你去劳教。你闯一个试试?”
很早以前我就说过,这辈子最烦看大门的。他们守着一道门,对别人点头哈腰,偏偏就是不让我进去,偏偏不喜欢我。我前半辈子就是靠闯、靠骗、靠腿快,与他们周旋,然而这次我遇到个最厉害的,别说是我,任何男人都不给进去,公狗也不行。其实我应该感谢他,在这道门前面,我终于和所有道貌岸然的男性平等了。
我朝传达室偷偷竖了个中指,嘴里说:“谢谢大爷,你要是不提醒,我就犯错误了。”知道不能得罪他,否则那个高音喇叭就永远不会给我使了。我决定回家,走出去一段路觉得肩膀被什么东西甩了一下,转身看见宝珠在我身后,一手打伞,一手拿着零食袋,边吃边朝我咧嘴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