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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哥哥也是个负责的人。他得了关节炎从乡下回了城,进了一家小工厂,每天拐着腿去上班,哪怕是天阴下雨腿疼时也按时前往,夜里往往还要加班。我问他为什么,他说:你还看不出来吗?假如大家都不好好干,国破民穷百业凋零之时,我们就会有另一次“文化革命”,或者和外国开战,或者调军队进城来军管。总而言之,领导上想要破罐破摔,有好多种摔法,你想象都想象不出来。想要避免被摔碎,我们必须要表现得像个好罐子。在我看来,像他那样负责的人还是挺多的,在青少年时期,我只见过一两次摔罐子的情形。到了中年,该我负责任时,我想我是尽心尽力了,人家要抽我的脊梁,我都让抽了。

我哥哥王大和我极相像。下乡插队时,他是集体户的户长,除了干活,还要管大伙的吃喝。进工厂以后,他是班组长,上班总是早来晚走,还不敢拿加班费。后来他又当过学生班长、工会小组长、各种会议的召集人等等,直到他当得不胜其烦,逃到美国再也不敢回来。有个老美一见了他就说:你在军队里呆过,当过二十年军曹!当然,这是想当福尔摩斯的老美。其实我哥哥一天兵都没当过。现在王大一想起自己干过的各种不伦不类的差事就做噩梦。我和他的经历大体上差不多,但是不做噩梦,因为我还在噩梦中。我们俩在遗传上一定有点古怪。假如我死了,应该有人解剖一下我的尸体,找出毛病的所在,最好还能找出个矫正的办法来。

在乘车前往刑场的途中,我一直在想今天的要点。第一,我不能被人抽出屁滚尿流的样子。这是因为在场的会有大批我们的人,假如我屁滚尿流,会伤大家的心。虽然按我的体质和性格一定会显出屁滚尿流的样子,但我要拼命顶住。第二,今天我不能死掉。假如我死掉,就会出天大的乱子。其实作为受刑人,死活不是我该考虑的问题,但是作为老大哥,必须把不该考虑的事全考虑到。数盲对出乱子的看法是:不怕,不就是死几个人吗。听起来没什么,但你要想到他们不识数,根本不知几个是多少——也许大伙都死光,他还觉得只有几个。但是这两个要点又是自相矛盾的。公安局的老大哥告诉我说:今天抽人的是保安的人,他管不着,所以“你要是挺不住千万别硬挺,装出个屁滚尿流的样子,我就能插手了”。这就是说,假如我要保命就要屁滚尿流,不屁滚尿流就不能保命。这两方面都要顾及,事先难以拿主意,只有等鞭子抽上再作定夺了。

到了地方,看到海滨广场上黑压压的一大片人,少说有一万。一半是我们的人,别一半是警察,手里拿着小巧玲珑的冲锋枪。那东西做得真是精巧,我一看就入了迷。我们还真有不少好东西,不光有球墨铸铁,只是平时不肯拿出来。有关球墨铸铁的枪,我有一些补充说明。那种枪放的时候“嗵”的一响,冒出一股浓烟来。假如那枪对着你放,有一定的危险性,看见浓烟后,就有一颗半斤重的铅弹发出蜣螂飞翔的声音朝你飞来。这种子弹中在身上必死无疑,但是赶紧躲的话,还能躲开,或者拼命逃跑,那个铅屎壳郎未必能追上你;假如是你拿枪朝别人放,危险就更大,沉重的枪身要猛烈地往后撞,所以在开枪前最好在胸口垫个包装纸箱。我和我前妻在碱滩上打野兔子时,放过铸铁枪,像这样精巧的冲锋枪却没放过——大概是进口的吧。对于这种枪,我也有点要补充的地方:它完全是危险品做的,所以真是好看。故而它当然是特供。见到了这种东西,说明我闯的祸真是不小。

广场上有一座木板搭的台子,上面有桌子、麦克风、数盲等等。台子后面有座X型的木架子,看来要把我们拴在上面。我们从囚车上下来时,遇到了山呼海啸般的掌声,还有人高呼欢迎老大哥,然后这掌声又被更大的声响压下去了。会场周围的武警齐声喝道:“不——准——乱——动!”那种嗓门和保安是一个类型的。蓝毛衣听了,禁不住往后一缩,撞在我身上。我却推了她一把,说:别怕,不是冲咱们来的。然后我们就进到台子背后的棚子里等候。这个棚子是铝合金和玻璃做的,里面就我们两个人。隔着玻璃往外看,到处是戴钢盔的武警,我们好像进了笼子一样。人的是这棚子很隔音,所以很静,这里有一把长条椅子,太阳晒得很暖和。我指指椅子说:请坐。蓝毛衣坐下来,我隔着玻璃往外看,看见数盲在作大报告。平时我对报告不感兴趣,今天倒想听听,但是听不到。棚里有台黑白电视机,放着外面会场的实况,但是无伴音。我给了它几巴掌,想把伴音打出来,但是不成功。不仅没打出伴音,倒打出大片的雪花。反正闲着没事,我又打了它一顿,把雪花打掉,还打出一点彩——原来不是黑白电视,是彩色的,但伴音还是打不出来。今天见到的都是特供,只有这台电视例外。这使我想起了数盲常说的话:好钢要用在刀刃上!我今天就是到了刀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