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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蓝毛衣住在医院里养伤,讨论受刑那一天的感受,一致认为在铝合金棚子里等待的时候最难熬。那一天市长和四个副市长都发了言,一共讲了五个多钟头,只有寥寥数语提我们的事,大多数时间却在谈精神文明问题、生产问题、污染问题、计划生育。考虑到我们就要血肉横飞,闲扯这些淡话真是有点奇怪,所幸我们在棚子里一点都听不到(这是后来知道的),只看见武警在打呵欠。隔了老半天,才有人把玻璃门打开一条缝。蓝毛衣“刷”地站了起来,正要走出去,那人却说:不要着急,还早。我就是告诉你们这个。然后关上门走掉了。蓝毛衣就在棚里来回走,我却坐了下来,想打瞌睡,但是睡不着。要知道也许再过一会儿我就要死了。所以我就琢磨那个手铐——那东西是那么像不锈钢,仔细看却能看出,它的颜色有点灰暗。真的钢比它亮。这也许是因为镀了一层无光膜。后来我又把手铐举到玻璃边轻轻地敲,声音很脆,但是有点轻飘飘。敲着敲着来了一个哨兵,对着我蹲下来。我还是继续敲,他就张大嘴巴,让我看嘴形——干——什——么?我也这么答道:不干什么。不干什么。他说:不——准——敲。我说:就——敲。他端起枪来,对准我的胸口。我把胸膛往上一挺。他就笑了。然后回头看了看,走开了。
后来人家告诉我们说,那一天电视在向全国转播,大家等着看北戴河抽人,等来等去不见动手,不是数盲的人都熬不住,睡着了。数盲倒是瞪着大眼在看着,但也早忘了等着干什么。电视镜头一会儿照照这个,一会儿照照那个,终于照到了一个人在啃面包,就转播了那个面包消失的全过程。然后他像眼镜蛇一样张开大嘴,让全国人民看他的扁桃腺,还用舌头舔面包渣,这使我好一阵见了面包就恶心。然后又转播了一个人抽烟,抽了一口,憋住了气,用左眼看看烟头,再用右眼看看烟头,最后用两只眼看烟头,把自己看成了对眼,足足憋了四分钟,才把那口淡淡的烟呼出来。后来知道,那个人原来是个蹼泳运动员,肺活量大得惊人。我要是有那么好的肺,就绝不吸烟。还转播了一个小会计给自己化妆,先是仔仔细细给自己画眼晕,画完了,照照镜子,用纸擦掉,再画一遍。忽然之间,她拿出口红,给自己画了个大花脸,然后吐着舌头给别人看。我要是像她那么年轻漂亮,就绝不在电视上糟蹋自己。后来才知道,电视摄像机位置很隐蔽(同样很隐蔽的还有一大批狙击手),会场上的人一点也不知自己上了镜头。后来这些上镜头的人都倒了霉。然后有人嘘起来,等到嘘声很大的时候,武警朝天鸣枪,大家都趴下,数盲往天上看。但是我们在棚子里看不到武警鸣枪,也听不见。只看到大家趴下数盲朝天上看,所以一点也看不明白。假如不是在屏幕上见到了熟人,我还以为放错了频道,这是个电视剧哪。看见这种情形,蓝毛衣就哭起来了。
我在受鞭刑之前,在一个玻璃亭子里关了很久才去挨抽。当时我以为自己很可能马上就会死掉,但是没有,虽然挨第八鞭后死了一会儿,吸了氧气,打了强心针。醒过来以后,有人要把我解下来送医院——余下的下回再打。我坚决不同意,并且抱着柱子不撒手,说自己没问题。我可不乐意再被关在棚子里。数盲们尊重我的意见,又打了我四下,然后七手八脚地把我解了下来,要架我上担架。但经过现场抢救,我还能自己站住,就把搀扶的手都推开,从台上走下去。这时候会场上已经乱了,到处都在和武警扭打,还有枪响。只有台前一片人端坐不动——都是我的同事。不动是对的,动就会有伤亡,而且伤了谁都不好。我不在,也不知是谁在为头。我朝那边走了几步,又被人架住。公安局的老大哥凑着耳朵说,你还是快走为好。我点点头。就在这时,有个女人站了起来,她戴着墨镜,穿一件薄呢子大衣,高跟靴子,径直走过来,原来是我前妻。原来她回到部里,掌握着这帮人,这我就放心了。我对她说:你给我根烟。她拿出烟来,吸着了放到我嘴上。我抽了一口,猛烈地呛咳起来,同时眼前阵阵发黑,赶紧取下烟来又递给她,说道:给别人吧,别糟蹋了。然后我就人事不知了。
我说过,蓝毛衣在棚子里哭过,当时她说:你看看,他们都在干什么?一点都不尊重我们。我赶紧安慰她说:会尊重的——不尊重我们,也得尊重国家的鞭刑。但是我心里却在想:看来他们把我们安排成了个会尾巴。所谓会尾巴,就是很不重要的议题,万一来不及进行,就推到下次会。看情形,我们要被押回医院。以后还要五点起来,灌肠导尿——导尿这件事最可怕,因为二等兵王二不经折腾,动不动就直起来,那些小护士面面相觑,然后说:老大哥,可喜可贺。她们的意思是说我这把岁数了还这样可喜可贺,但我觉得自己为老不尊,难堪得很——这些还可以忍受,还要在这个棚子里等候,不知会等到什么时候。因为有了这些细节,所以真被绑到X形架上时,我倒感到如释重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