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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玻璃棚子里老想起我前妻,而眼前的事却是蓝毛衣在伸臂,下腰,踢腿。一活动起来,她的胆子就大了。后来她在屋里翻了一个跟头,然后走到屋角,脱下高跟鞋,倚墙倒立起来,于是茄克、裙子都溜了下来,露出了肚皮、内裤、吊袜带、大腿,等等。要知道,我们现在正上电视,我就朝她摇头道:不好看。她又正过来,穿上鞋,搓着手上的土,走到我身边来,说道:我的腿不好看?我说其实是好看的,但是咱们在上电视,你别毒害青少年。

有件事必须解释一下,我们的电视没声音,于是我就以为电视是无声的。其实不对,电视有声音,所有的地方都被人下了微型话筒。所以我们在棚子里说话,全中国,乃至全世界都能听见。这是因为全世界的电视台都买了转播权。这句话就被上级数盲听见了,发出指示道:我们的好多同志,觉悟还不如一个犯人!乱七八糟的镜头怎能上电视!这个指示就往前方(这是电视行业术语,指转播现场)传,但是怎么也传不到,电话一会儿打到新疆,一会儿打到西藏,当地的数盲就大慌大乱,打听他们觉悟为什么不如犯人,不如哪个犯人。平时乱七八糟的事也有,都不如那天糟糕,但是这件事当时我们并不知道。我们在等待,太阳逐渐不那么厉害了,棚子里也没有刚才热。我们都冷静下来,并肩坐着看电视,电视里就是我们自己。只要心平气和,就能觉得活着是好的,不管是怎么活着。

六、认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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受过鞭刑后,我的头发都白了,还多了一种咳嗽的毛病。这不能怪别人,尤其是不能怪受刑,要知道我身体一直不好,还有吸烟的恶习。现在我戒了烟,但是我的肺已经被烟熏了三十年,病根深入每个肺泡。上级通知我,可以办出国,但是我拒绝了。这是因为我的手抖了起来——这不是病,而是年老。挨过了鞭子,我已经不止四十八岁了。不管怎么说吧,作为一个艺术家,我已经完蛋了,虽然还能凑合画几下。我现在能做的事,就是写作,而写作只要能说话就可以。我一点也不想出国,因为我生在这里,就死在这里也好。按我的身体外表来看,已经有七十岁,该做这方面的考虑了。在此我申明自己的态度——鞭刑是新鲜事物。作为一个受刑人,我认为它对我有好处。当然,它对身体有点损害,但是皮肉之苦可以陶冶情操;另一方面,假如犯了法就送去砸碱,我国的识数人口就会不够用了。人力资源是我国最伟大的资源,有二十亿之多。唯一的问题是识数的人太少了。在这种情况下,让不识数的受徒刑,识数的受鞭刑,实属英明之举。另外,正如数盲们已经指出的那样,我们需要疼痛。疼痛可以把我们这些坏蛋改造成新人。

有关鞭刑,还可以从其他方面来认识。它可以使社会上有关方面心理上得到平衡。我们心情烦了就开party,数盲们也会烦,特别是感到戴了绿帽时。这时候就该找个人抽一顿。当然,要把全体绿帽子的发送者都抽一顿是不可能的,人力物力都不许可。所以就来抽我。这是应该的——我是老大哥。

而蓝毛衣挨抽也有道理:保安同志最恨城里人。我们吃得好(其实也不好,只是相对他们而言),住得好(同前),干活也轻松,这是凭什么?无非是凭了脑子聪明。这一点他们真比不上,所以心里有气。有气了就来打架,在斗殴中又总吃亏。好容易逮着一个落单的,又把他打死了,自己贴进一条人命。他们需要有个机会,既安全又有效地抽我们一顿。蓝毛衣就给了他们这样的机会。事后保安同志们一致认为抽蓝毛衣过瘾,但是数盲们不这样看。

蓝毛衣经过治疗,身体完全恢复了。她现在常来看我,提到我们之间的事,我就说:现在不行了,我认你做干孙女吧。她勃然大怒,摔了我的茶杯,还说:混账,你真是占便宜没够!——这是因为我们一起受刑,我很爱她。假如受刑日我和蓝毛衣在棚子里的举动有什么不妥,我愿负全部责任,并愿受鞭刑。上次抽了我的背,把我抽老了二十岁,这回请抽我胸口,没准能把我抽回来。

至于那些不妥的举动是这样的:我和蓝毛衣在棚子里坐着,直到日暮时分。忽然听见有人在敲玻璃门。回头一看,是公安局的老大哥,他往台上比了个手势。蓝毛衣点点头,回过身来,拿出条黑丝带,在脖子上打了个蝴蝶结,问我怎么样。我说:好看。她站起来,俯身吻了我的脸,笑笑说:老大哥,和你在一起真好!我走了。我说:你走吧。然后低下头来,不去看她。因为她笑起来很好看,所以我已经爱上了她——按我现在的情形来看,这种爱有乱伦之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