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小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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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疲惫。睡睡醒醒过了两天。出门时好像是半下午,径直去了办公室。屋里空空无人,也许是个星期天。我在办分室拨通了纪及的电话,对方很久才接起来——老天,一个阴郁嘶哑的声音,简直不像他。我的心噗噗跳起来,放下电话就匆匆赶了去。
进了门才知道,纪及整整一天都卧在床上,这会儿一拐一拐给我开了门,然后还是爬上床去。他的头发乱蓬蓬的,脸色灰暗,转向一边,时不时望一眼窗外。那儿有一棵轻轻摇动的柳树,更远处,楼隙里可以望见淡淡的山影。“你怎么了?你病了吗?”我在端量他的神色。
他摇摇头。
我想把他扶起来,刚一离近却被一股滚烫的呼吸灼了一下。而且我还闻到了一种焦糊味。我往后撤了撤,盯着他,想看出回城这两天来到底发生了什么。如果我估计得不错的话,他这副反常的样子肯定与王小雯有关。我问:“你见她了?”
他把脸转过来——这使我一下看到了他脸庞左侧有伤,尽管创口很小,但一块淤青一直连到鼻梁上方。我吸了一口凉气。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回来第二天晚上,那天月亮太亮了,我怎么也睡不着,决定去找她。我再也不想这么熬下去了,想把一路上憋在心里的话都说出来……我顾不了那么多了,一口气赶了过去。她家在一幢老式居民楼的四层,她和爸妈弟弟一家四口住在一起;我从来没有迈进这个门,往常都是约好了她下来。我看见里面亮了灯,就上楼敲门。门不开。这样待了半个多小时,我只好下楼了。我站在离楼二十多米远的路灯下面——我知道她会从窗上看到我,过去我们就常常这样约会。可是这次过去了两个多小时,她还是没有露面。我不会走的,就待在这儿,我会待到天亮。这样大约到了凌晨一点多钟,我看到那幢楼下闪过一个人影——是她!我的心怦怦跳起来……”
他说到这儿又伏到窗台上去看什么,好像她随时都会出现在楼下一样。他抿抿焦干的嘴唇:“可是她走到跟前没有停,一直往前走。我就随上她。拐过一个小桥就到了停车牌下,往常我们都在这里分手。她靠在桥边的一棵树上。一只鸟飞过来,像认识她似的,落在就近的枝桠上……‘你千万不要来了,千万不要!’这是她开口第一句话。我问怎么了?她说:‘他们好几次警告我,说只要发现我们在一起,就一定给你身上留个记号……’我知道这是黑道上的话,意思是使人致残或破相。我那时一点都不害怕,只有一个念头,就是和她在一起。我告诉她:我明白,可我做不到……她不再说话,低了一会儿头,突然从衣兜里掏出一个苹果塞到我手里……‘我要回去了,我要回家了。’她刚刚转过身,头顶的那只小鸟就飞了,它刚才还一直听我们说话呢。我跑去拦住她,告诉她今夜有许多话要告诉她。她说:‘那就快说吧,千万别待久了。’我心里一急,什么也说不出了。最后我把手里的苹果都攥出了水,捧起来对她说:‘小雯啊,我们俩都一样,都是山里孩子,都是十几岁才第一次看到苹果——可我们现在有了多少苹果啊,为什么还要怕?我们现在有了这么多苹果!’我那会儿前言不搭后语,可相信她全都听明白了。因为她一听就哭了,眼泪一串串流下来。她瞪着我,就是不说话。这会儿大约是下半夜三点了。我们身上都被露水打湿了。我对着她耳廓上说:‘我知道你害怕什么,你是为了父母和弟弟,不敢和我在一起……我想了很多,我正下一个决心——我想我能养活他们;如果他们愿意,就和我山里的妈妈住在一起吧——我们那儿有两座小房子,一块地,地用篱笆围起来了,养了鸡种了菜……’她把我推开了,浑身哆嗦:‘我多脏啊!你,你在说什么啊!’说完就跑开了,一头扎进楼道里,再也没有出来。”
我看着纪及。窗外的光色洒在他轮廓分明的脸上,侧影真像一个木雕。我当然理解他,可还是忍不住心里的惊讶。一个入了迷的男子,如此不管不顾,撞上南墙也不回头。如果稍微现实一点考虑,这种关系不仅是危险的,而且真的已经无法继续。不错,爱情在更多的时候是排斥理性的。
“我甚至想,只要在城里,就不可能与她在一起。因为她说到底还是一个山里孩子,我也不想待在这座城市,天天只想着过另一种日子,回到妈妈身边——她不离开山里,那我也只好回去了。如果我有小雯这样的妻子,肯定一辈子都会幸福。她受过伤,她不脏;我们谁没有受过伤?我没有厌弃她的理由!我只能爱护她保护她,就这样一辈子。可我怎么办啊,老宁,在东部这一路上,我一个人时,每到了半夜就一遍遍问自己:你真的敢回大山,去过另一种生活?你敢吗?我现在回答了:我真的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