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冬之界(第3/5页)
我赶紧应答,声音里透着激动。整个办公室的人都在听我们通话,我却顾不得四周,因为这时我脑海里又闪过了那张“回眸”的照片——我在与她的孩子说话啊……我问:“淳于甘阳,你不是早就离开了吗?”“没有。我一直在这儿,要忙完一些事情。原打算今晚坐车走,离开前觉得我们应该见一面。后来又有事耽搁了。走之前,我想在电话里跟您……”
我听着,他却变得吞吞吐吐。不知怎么,我觉得两人已经相识很久了——他说:“我知道你们去老林场了。在城里的这几天,我听到了很多事情……替你们担心。”
我心里一阵感动,只说:“谢谢,没什么。”
电话那一边久久沉默。停了一会儿,他的鼻音更重了:“我不知该不该说……很久了,我一直在想:你们,包括好多朋友,大家正在做的、正在坚持的这一切,值得不值得……”
我愣了一下,听下去。
“我是说,这种种矛盾、斗争,是不是一种没完没了的循环呢?”
这个质询来得太突然了,让我一点准备都没有。我不知他在说老林场母亲可怕的遭遇,还是在说现在城里的事情。我没法回答,只有听着。
话筒里一点声音都没有。难道电话出了故障吗?难道他离开了吗?我忍不住喊:
“喂,你在吗甘阳……”
“请讲,我听着呢。”
我只得说:“噢,我没有想过。我会好好想一想。”
甘阳又是沉默。停了一会儿他说:“您可能知道——您不会怀疑,我与您是完全站在一起的,我是您的朋友!”
“当然,我相信。”
“我要说,我很理解您的想法,甚至有点感激您去了老林场……”
“谢谢你,甘阳!”
我想紧握那一端的朋友。可是甘阳好像急于打断我的话:“谢谢。那好吧,请你听听我的一些想法,我想我应该全说出来,这才像个开诚布公的朋友。就在不久前,我还有那么强烈的复仇心理——当时我知道了母亲的遭遇,简直像一头狮子一样,到处寻找撕咬的目标。可后来就有点失望了。了解得越多,越是失望。我知道了那么多残酷的故事:母亲,母亲之前;这个城市,那个城市,一代又一代……这些故事说也说不完,而且一再重复。这时我才明白,这些争斗是没有尽头的,它们会一次又一次地重复下去,全都雷同。它们会使我们这一代精疲力竭,一无所得地走完这一生。我矛盾,痛苦,想了许久许久,最后终于想明白了——对付这一切的最好办法,就是连眼睛也不斜过去一下!就是忍受、绕开,尽可能地绕开!只有这样才能做我们自己的事情。因为我们没有回天之力——谁都没有。我们这之前的一切想法,所有的激烈和愤怒,都太天真了。想一想吧,我们那样做真的于事无补,既不能推动历史,又不能托放灵魂——我们的责任也许仅仅是在自己的岗位上,我们的岗位,我们只在这里存在!”
甘阳的话越说越急,铿锵有力,但一下就结束了,像突然停下的钟摆。我不知怎么回驳,只期待着。这钟摆又开始悠动:
“相信吧,我的朋友!在这种种纷争面前,你的目的再纯洁,也还是会走到一个怪圈中。你不得不随着这个怪圈旋转,不自觉也不情愿地沾上一些脏物,到时候想挣脱都来不及了。我想做的,就是把你和朋友们从这种怪圈里拽出来……你同意吗?”
我没有回答。
“喂……”电话里的声音急促起来。
我不能够回答。豆大的汗珠从脸颊上流下。我努力忍着,但还是忍不住:“是的,我去了老林场。这会儿又想起了你的母亲、她那双眼睛。她在回头看一个人——不,是看我们大家……你让我忘掉这双眼睛,可是我忘不掉。我去了老林场以后,就更加忘不掉了……”
电话里没有了声音,一点声音都没有。这时候整个办公室里死一样沉默,掉下一根针都会听到。
电话里是“嘟嘟”声。
可我还在久久地握着那个话筒。不知什么时候,我身上的衣服都被热汗湿透了,连头发梢都湿了。我长长地吐了一口气,一下坐在了椅子上。我顾不得擦去一脸汗水,这时候一抬头,看到娄萌正在注视我。
3
因为晚上要加班,我就在旁边的小吃店里用了餐。喝了一点酒,脸烧起来,可是没有醉。回到办公室时,娄主编还没有离开,正坐在桌旁摆弄几粒发红的药丸,又摊在一张纸片上,见到我就收到抽屉里去了。她抱怨“酒气”,把合上的抽屉推拉了几次,最后把那点东西取出,吞服了一两粒,剩下的装到了一旁的手提包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