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受父亲的影响,感恩成了我的一大情结。以至于在这个赤裸裸的利益社会中,自己的一些古旧的做法在别人看来可能有些可笑。但要改变,似乎已不容易。父亲说,感恩是一个人的操守,应该知行合一,落实在默默的行动上,不要修口头禅。那么短信呢?短信当然不是行动,有些口头禅的嫌疑,但不发心里又过意不去。但身为作家,却写不出一句自己满意的贺词来。就在自己作难时,一句春联出现在脑海:“天增日月人增寿,春满乾坤福满门”,横披“出门见喜”。觉得不错。在春联中,最喜欢这句了,尤其“天增日月”、“春满乾坤”这对,真是大美。就把按键想象成毛笔,把彩屏想象成红纸,书完赵家书钱家,写完孙家写李家。恍然间又回到了老家,身前是一个方桌,左边是研磨压纸的侄子,右边是排队立等的乡亲,身后是一院红。又被自己惹笑了。一家家住在火柴盒一样的单元楼里,哪里有什么院啊。突然觉得这城里人真是可笑,一个家,怎么可以没有院呢?

如上所述,觉得祝福是一种近似于祈祷的庄严行为,就算做不到虔诚,至少也应该真诚,因此不喜欢那些从网上下载的段子,尤其厌恶群发,就逐个发。发完已是老家上第二道年夜饭的时间。一般家庭,第二道年夜饭的主菜是猪骨头,我们家因为祖母信佛,父亲又是孝子,尊重祖母的信仰,也就变着花样做几道素菜。妻子征求儿子意见,把这个环节干脆省掉了。但压岁钱是要发的,虽然要比给老家散的多得多,可儿子却丝毫没有几个侄子从我手里接过压岁钱的那种开心。手伸过来了,眼睛还在电视上。

老家也有电视了,多少对那段静好有些影响,但深厚的年的家底还是把电视打败了。大家还是愿意更多地沉浸在那种什么内容也没有又什么内容都有的静好中。说到电视,思绪就不停地往前滑。平心而论,有电是好事,但在没有电之前的年却更有味。想想看,一个黑漆漆的院子里亮着一个灯笼,烛光摇曳,那种感觉,灯泡怎么能够相比。再想想看,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村子里,一个灯笼在鱼一样滑动,那种感觉,手电怎么能够相比。假如遇到雪年,雪打花灯的那种感觉,更是能把人心美化。细究起来,灯是活的,灯泡是死的;灯笼是活的,手电是死的。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为什么越先进的东西越是给人的感觉是死的呢?怎么社会越发展活的东西越少,死的东西越多呢?

刚才说过,尽管有了电视,有了春晚,但老家的孩子却没有完全被吸引,吃过第二道年夜饭,他们就穿了棉衣,打了手电,拿了香裱和各色炮仗,到庙里抢头香了。几个同敬一庙之神的村子叫一方,那个轮流主事的人叫方长。说来奇怪,那一方水土看上去极像一个大大的锅,那个庙就在锅底的沟台上,但是这种体制并没有限制锅外面的信众翻过锅沿来敬神。特别是那个灯笼时代,一出村口,只见锅里的、四面锅沿上的灯火齐往庙里涌,晃晃荡荡的,你的心里就会涌起莫名的感动。如果遇到下雪,沟里路滑,大家就坐在雪上往沟底里溜。似乎那天的雪也是洁净的,谁也不会在乎新衣服被弄脏。

然后一方人站在庙院里静静地等待那个阴阳交隔的时刻到来。通常在春节联欢晚会主持人宣布新年的钟声敲响的时刻,庙里的信俗两众就一齐点燃手里的香表。受敬的神有观音、太上老君、关圣、白马大王、土地、龙王、牛王、马祖等等。这里不像大寺庙那么庄严,大人的最后一个头还没有磕完,一些胆大的小子们已经从香炉里拔了残香去庙院里放炮了。这神仙们也不计较,爷爷宠着淘气的孙子似的乐呵呵地看着眼前造次的小家伙们。不多时,香炉里的残香都到了小子们的手里,变成一个个魔杖。只见魔杖指处,火蛇游动,顷刻之间,整个庙院变成一片炮声的海。现在,窗外也是一片炮声的海,但怎么听都让人觉得是假的。想想,是这高楼大厦把这炮声给破碎了,不像在老家的大锅里,炮声虽然闲散,却是呼应的,“聚会”的。还有一个不像的原因,就在这城里人没有一个院子,再好的炮声也让人觉得是野的。

小子们放炮时,有点文化的成年人则凑在庙墙下欣赏各村人敬奉的春联。什么“古寺无灯明月照,山刹不锁白云封”,什么“志在春秋功在汉,心同日月意同天”,什么“保一社风调雨顺,佑八方四季平安”等等。长长的一面庙墙被春联贴满,假如你是白天到庙里去,一定会远远地就看见一个穿着大红袍的老头蹲在那里。庙院里插满了题着“有求必应”、“威灵显应”一类的献旗,庙堂里“感谢神恩”一类的丝质挂匾堆积如山。每年方上的还愿大礼上,会长就叫人把那些丝绸献匾缝成一个帐篷,供戏班子搭台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