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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点恨初二。小时候,初二这天,哥要去“转丈人”了,他一走,就把半个年带去了。结婚后,初二这天又要自己“转丈人”了。在父亲一再地催促下,极不情愿地出门,那种感觉正好注释一个词:“留恋”。按照古制,初二这天,要给最重要的亲戚去拜年。这最重要的亲戚,一是上姑舅,即母亲的娘家,还有妻子的娘家。现在,我远在千里之外的省城,显然没有可能去走上姑舅家,也没有可能去丈人家,那么我该去谁家呢?如果按照最亲的原则,那把我从乡下调到省城的老领导是最亲的了;如果按最重要的原则,那我现在的上司肯定是最重要的了,我不知道该先去谁家。
犹豫之间,电话响了,哥打来的。哥说他想代我去给岳父岳母拜个年,问拿什么“情”。我问一定要去吗?哥说有“三代”,有老人。我的鼻子就酸了,真是既感动又惭愧。在老家,只要人家填了“三代”(在红纸上填写的祖宗三代神位,比如我们郭家,就写郭氏门中三代宗亲之神位),大年初一都要去上香的,即便两家是仇人。在老家,许多怨家就是这天和好的。人家都能进门来,在三代前上香,在祖先前磕头,我们还有什么不能原谅的,于是握手言和。就是再大的仇恨,如果这天你不去人家三代前上香,那全村人都会看不起你;假如你去了,对方不让你进门,那全村人从此就会不进他家的门。老规矩之所以初二要去“上姑舅”家,就是要赶在初三傍晚送三代前在上姑舅家的三代前上香,这是一个女婿必尽的义务和孝道,所谓女婿半个子。哥之所以要代我去岳父家,主要是出于这方面的考虑。
我说还是拿“大红袍”吧。“大红袍”是哥包的情封子。所谓“大红袍”,是把花生和大枣用白纸包成县官帽,然后在上面贴上红纸条,然后用红绳子十字绑了,在顶上打成心结,转亲戚时,不管远近亲疏贫富贵贱,一律使它。我曾经下决心学过这种包法,但无论如何都包不出哥的那种方正的气度来,心里多少有些不快。当年在美术课上,老师还夸我的手工最好呢。就觉得有些东西是和灵巧无关的。就像现在,自己再怎么学,也是无法把那个年的味道学过来,我想那永远学不会的,永远不能被复制的,宁屈不折的东西,大概就是佛家讲的那个“性”了。如同那月亮,再怎么学,也不能成为太阳;就像那梨,再怎么学,也不能成为桃子一样。
其实“大红袍”已经是哥的改革产品了。父亲时代的情封子是“五谷丰登”。那是父亲亲自做的一种点心:把花生核桃枣子等五仁用蜂蜜拌到面包里,摁在一个刻有“五谷丰登”的花边母模里,拓出一种非常好看的花边点心,然后放在锅里煴熟,黄表里,麻纸外,再用自己捻的红头绳十字绑了,在上面打成“万”字,就是一封“情”了。我不知道祖上为什么要把它叫“情”而不叫“礼”。“情”者,常青的心,莫非是说一种东西因为感恩而常青不老?由此我还想,这个“年”一定不是什么传说中的怪兽,而是一个巨大的感恩,也正因为它是感恩,才这么让人心醉神迷,不能自已,因为这人本就是为感恩而来。父亲说这五仁别的三样可以更换,唯独花生和枣子不能换。我问为什么?父亲说用花生取“生”意,用枣子取“子”意。我问为什么偏偏用花生取“生”意,用枣子取“子”意?父亲说不知道,当年师父这么教他的。后来涉猎中医,发现花生阴性,枣子阳性,阴阳合和,想必是既有生则有子了。父亲还说在制作“五谷丰登”前要净身净意,净身是沐浴,净意是不能有杂念。在我的记忆中,每当父亲制作“五谷丰登”时,厨房里就笼罩着一种紧张的气氛,通常情况下是不允许生人进门的,就连我们也不让,为了让人知道他在制造“五谷丰登”,他会在厨房门口挂一个烟袋,村里人进来一看烟袋,就立即噤了声。我后来揣度,这“五谷丰登”从前肯定是祭品,后来才用于走亲戚。
后来哥主了家政,嫌父亲的“五谷丰登”太麻烦,建议父亲做一下改革,用花生和枣子包。父亲当然不同意。哥就给父亲算了一笔账,结论是父亲的做法要比哥的做法成本高两倍。记得那是一个十分困难的年份,父亲被迫同意了。村里人见哥这么干,都纷纷效仿。在这件事上,我看到了哥的政治家智慧,他的意见之所以能够被父亲通过,除了非常现实的经济账,还和他的善巧有关。既然父亲说“五谷丰登”中最重要的是花生和枣子,他就建议用这两样包。父亲一想虽然锡杖换了,袈裟未变,也就同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