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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庙上往回走的那段时光也非常爽。脚下是宽厚的大地,头顶是满天繁星,远处是隆隆炮声,心里是满当当的吉祥和如意。上了沟台,坐在沟沿上歇息,你会觉得年是液体的,水一样汩汩地在心里冒泡儿。要是天天过年就好了,一个说。人家神仙天天过年呢,另一个说。目光再次回到庙上,觉得年又是茫茫黑夜中的一团灯火。可是现在,我站在自家的阳台上,目光望断,那团灯火却固执地不肯出现在我的视线中。
从庙上回来,一家人往往要同坐到鸡叫时分,由孙辈中的长子带领去开门,然后留一个人看香(续香火),其他人去睡觉,但也只是困一会儿,因为拂晓时分,长男还要去挑新年泉里的第一担清水,等太阳出山时全家人赶了牲口去迎喜神。再想想看,一村的人一村的牲口都汇到一个被阴阳先生认定的喜神方向,初阳融融,人声嚷嚷,牛羊撒欢,每个人都觉得喜神像阳光一样落在自己身上,落到自家牲口的身上,那该是一种怎样的喜庆。一村人到了一块净土的正中间,只见会长香火一举,锣鼓消歇,众人刷地跪在地上。会长主香公祭。祭台上有香蜡,有美酒,有五谷六味,也有一村人的心情。会长祷告完毕,众人在后面齐呼:感谢神恩!然后五体投地。牲口们也通灵似的在一边默立注目(更为蹊跷的是,有一年,在大人们叩头时,有一对小羊羔也跟着跪了下来)。那一刻,让人觉得天地间有一种无言的对话在进行,一方是大有的赏赐,一方是众生的迎请。一个“迎”字,真是再恰当不过。立着俯,跪着仰,正是这种由慈悲和铭感构成的顺差,让岁月不老,大地常青。现在想来,那才是原始意义上的祝福。礼毕,大家都不会忘记铲一篮喜神方向的土回家去,一半倒在自家的耕地里,一半垫在牲口圈里。
大年初一的早上,通常是吃火锅。那火锅和现在城里人用的火锅不同,是祖上留下来每年只用一次的砂锅,说是砂锅,又和现在饭店里的那种砂锅不同,中间有囱灶,四周有菜海,囱灶中装木炭火,下面有灰灶。木炭把年菜熬得在锅里叫,就菜的是馒头切成的片儿,那种放在嘴里能化掉的白面馒头片,热菜放在上面一酥,你就知道了什么叫化境。菜的主要成员是酸菜、粉条、白萝卜丝,主角是酸菜,一种母亲在秋天就腌制的大缸酸菜,现在一想起它,我就流口水,那种甘苦同在的酸,只有母亲能做出来。进城之后,我曾让妻子按母亲的方子做过好多次,都失败了。妻子无奈地说,有些东西,城里人就是无福享受。
初一下午的那段时间也不错。记忆中永远是懒洋洋的阳光,就像那阳光昨晚也在坐夜,没有睡好的样子,现在虽然普照大地,但还在睁着眼睛睡觉。我和哥走在那种睡觉的阳光里,去找那些长辈和填了三代的人家拜年。一般来说是按辈分先后走动,但最后一家往往是我们爱去的地方。因为我们会在那家坐下来,喝着小辈们炖的罐罐茶,吃着小辈媳妇端上来的甜醅子,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在心里存了一年的闲话,直到晚饭时分。不知内情的人会想这家肯定是村里的大户人家,其实情况恰恰相反,他是我的一个堂哥,论光阴是村里最穷的人家了,但他却活得开心,永远笑面弥勒似的,咧着个大嘴,让人觉得没有缘由的亲,没有缘由的快乐,没有一点隔膜感。自己虽然穷,却不抠门儿,假如有些什么好东西,往往留在这天让大家分享。大家都愿意上他家的那个土炕,无论是大人还是小孩。大半村的人,炕上肯定坐不下,小子们就只能围了炉子坐在地上。通常情况下,炕上的大人在说闲,地上的小子们在打牌。那种感觉,让人想起一个词:共产主义。有时我们干脆不回家吃饭,接着打牌,堂嫂就给我们做大锅饭。吃完大锅饭,接着打,堂嫂就把馒头笼子提了来,放在牌桌下,谁饿了只要一伸手就可以解决问题。父亲说,奶奶活着时,上正时月,一村人差不多都围着奶奶过。奶奶去世后,这摊场就转到堂哥家去了。父亲还说,那时的年要过整整一正月的。而年的准备工作一进腊月就开始了。父亲说,家里有两个石磨子,四头驴换着推,要转整整一个月,因为奶奶磨的是一村人吃的面。腊月初八一过,村里的戏班子就住到我们家了,开始排戏。腊月二十四小年彩排之后,大家回家过年,三天年一过,出庄演出,演戏回来,戏班子就干脆住在我们家打牌,等下一方人下红帖。不过那时村里人不多,正好一台戏。父亲说郭家河的戏是远近出了名的。关于郭家河的戏,有许多的故事可讲,别的不说,单说有一年,伯父为了做一位龙王,三九寒天在沟泉边往麦草扎的骨架上浇水,整整浇了一个月,硬是冻出了一个活生生的龙王,一出庄,把外方人的眼睛都惊直了,代价是伯父的手指差点被冻掉。多少年来,我一直在想,伯父的这种近似着魔的热情到底从何而来?相比之下,城里的初一就有些百无聊赖。傍晚,我打开电脑,开始写这些文字,以一种书写的形式温习大年,我没有想到,它会把我的伤心打翻,把我的泪水带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