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存档-1 警察蒋不凡(第5/9页)
“你的角度怎么老这么奇怪?”
“我还觉得你的角度奇怪呢,从你那书上学的鸡巴角度。”
“我问你啊,在你的心里是不是就没有英雄?”
“我问你啊,什么叫英雄?”
“心里有大义。”
“谁啊?”
“张学良不算?”
“你知道他杀了多少人吗?他扣住老蒋,共产党因为抗日拿了天下,后来又死了多少人?老蒋到了台湾,台湾又死了多少人?”
“那是时逢乱世。”
“乱世怎么来的?我告诉你,这帮人全是杀人犯,不管有什么目的,你不是警察吗,杀人犯怎么回事你不知道?信了基督就他妈不是杀人犯了?搁到现在,我们抓人,他说他已经皈依了天主,我们就让他走了,说,没事儿了,好好做您的礼拜吧?”
“跟基督什么的没关系,就好像我们现在法律上的正当防卫,别人要杀你,你把他杀了,你可以脱罪,或者我们现在抓了杀人犯,杀人犯如果给判了死刑,按你的意思,我们也是间接杀人啦?”
“我们是警察,不能比较。”
“他们是军人。”
“我他妈过去还是军人呢。”
“那就对啦,军人的天职不就是把敌人赶尽杀绝吗?”
“所以,我们也不是英雄,我们就是吃这碗饭的,吃人家嘴短,就得拿人。职业。”
“所以我们的职业就是拿人,有时候杀人。”
“拿该拿的人,杀该杀的人。”
“不管怎么说,蒋不凡,如果有那玩意的话,我们是不是得下地狱?大帅,张学良都在地狱里等着我们呐。”
蒋不凡不说话啦,瞪着老虎厅里的什么东西,或者什么东西也没瞪。半晌之后他说:“你看那老虎多威风,让蒋夫人也买一个,摆家里。”
“我问你呐。”
“我不信这个,我没有信仰,我就信人死灯灭。”
“如果没灭呢,就是换了一灯座儿。”
“你是不是因为差点死了,才想这些。”
“不是,我是因为李德全判了死刑,才想的。”
“那你就不对啦,他可是罪有应得,那孙子拿一把双立人水果刀灭了两门。”
“他爸就是个劳改犯,1982年的时候,因为偷邻居晾的衣服,给判了八年,从小没妈,跟别人跑了,一直跟着爷爷奶奶长大,饭盛多了,爷爷就打他。我们怎么不抓他爸,他妈,他爷,他奶奶呢?”
“小子,能上天堂的人不多。如果有那么一地方的话。”
“我们能去吗?”
“不知道,可能里面住的都是牛顿,爱因斯坦什么的吧。”
即使我不愿意承认,以免增强自己的懦弱,即使我看起来一如往常,除了脸上的伤疤使我周正的样貌有了奇异之处,事实是,自从受伤之后,噩梦不断袭来。我梦见自己被装在氧气钟里,放入海洋深处,去观看深海的生物。那些生物在极大的压强里面生活,因而变成了极扁的形状,纸片一样在我周围游动,有的没有眼睛,有的眼睛长在屁股上,有的眼睛长在细长的须子上,水袖一般飘飘然,不知道是在看我,还是仅仅在探路。氧气钟上的探照灯照过去,在隧道一样的光柱里,一切都诡异地真切,五彩斑斓,却又似乎根本就没有颜色。生物们并没有被强光吓走,而是围拢过来,有几个莽撞的撞在玻璃罩上,好像要钻进我的怀里,可是我听不见一点声音。撞上来的生物越来越多,后来简直是蜂拥而至,虽然还是没有声音,玻璃罩上开始出现了裂纹,我大声呼救,没有任何用处,连我自己都听不见,终于海水淹没了我,氧气钟的碎片在我周围向上升起,而我再次坠入非生非死的维度里,还是那条河,那条船,摆渡的老人对我说:这次没的办法,高低要把你送到北岸去啦。我问,北岸有鸟吗,有花吗?老人说:北岸鸟不会落地,花不会枯萎,太阳永远不会落下。我说,那敢情好。他说,只是你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忘记了现在的你。我说,不行,我还有事没做。老人说,上了船,你就没得选啦,我保证你不会后悔的,因为你什么也记不得了。我说,不行,我还有事儿没做。船疾驰向前,我想跳入水中,可是脚上好像给绑了细线,如何也跳不起,挣扎了许久,听见老人说:北岸到了。我突然睁开了眼睛,房间里一片漆黑,我坐起伸手摸了摸脚踝,没有细线,天宁也醒啦,抚着我的背问,做梦啦?我说,梦见脚上绑了线,让人绑架了,跑不了。天宁把手放在我的脸上,准确地说,是放在我的伤疤上:那就对了,我的脚上也有一条,我们俩谁也跑不了。我说:我没有你想的那么好。她说,大半夜不要讲道理。快睡。
李德全获判了死刑之后,没有上诉。离执行还有两个星期的时候,我去看守所看了他一次。他正坐在自己的床上靠着墙低头写字,像个小学生一样一板一眼,时不时扶一下向下滑的眼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