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第7/17页)

日历上的二月,东京神保町附近的九段街,街的一侧是城河和皇居。一侧是青翠的草地。二次大战或者更早的时候,这条街是军人们聚集的场所,有名的军人会馆就建在公安调查厅的西侧。当然,军人云集,披甲荷戈,大展雄威的场面已经成了陈年故事,军人会馆也改作九段会馆,成了一家生意不错的招待所。

三月,皇居河边挺立的军人骑马塑像5年深日久,塑像虽已苔迹斑驳,阴晦黯淡,但昔日黩武者骄横残暴的杀气犹存,让人触目惊心。

四月,一群洁白的鸽子在靖国神社挂着黑色菊花帷幕的大殿前徘徊。别处寺庙鸽子都是灰的、花的,唯独这里的鸽子是雪白的,日本人说它们是战死者灵魂的化身。

五月,日本战殁者墓地,白色的墓碑整齐排列,阳光下恰似一片白花花的骨殖,阴森森寒凜凜仰视着湛蓝如洗的天空。

六月,靖国神社前高大的浮雕灯座。石刻上,一群骑着高头大马的日本军人趾高气扬地在人群中行进,道路两边的人群脑后都拖着辫子,细看字迹,知是日本军队在举行奉天入城式。

小雨没有兴致再翻下去,将挂历随手丢在墙角,站起身在房内无目的地来回走动,不知该干点什么才好。穿衣镜上映出着宽大和服的她,那腰带扎得和日本人一样地道,这种穿着打扮与房内的环境使她与日本之间抹去一切界限,然而一把无形的刀又将二者细细剥清,剥得毫不含糊,毫不拖泥带水,永难相合。小雨想起访问过的一名叫金敬梓的回归日本定居的孤儿,那人向她谈及自己的感受时说,在中国她是妇产科医生,回到日本则成了某富翁的独女,賦闲在家,终日无事。她父亲的书房星摆着一把当年用过的日本军刀,她说她每看到军刀都要与南京大屠杀中那个挥刀砍杀中国人的日军形象联系在一起。一想起刀口下青年的表情,她便待不住,便产生难以克制的反感。她不愿见父亲,甚至不愿跟父亲在同一个饭桌吃饭。父亲坐过的地方她决不再去坐,父亲摸过的碗她连碰也不想碰,她说这在医学上叫作生理厌恶,是件没法扭转的事。她问父亲在中国是否杀过人,父亲直言不讳地说杀过,语调之平静坦然令她吃惊。她企图以父亲歉意的悔过和自省的解释来调节她内心的平衡,但父亲没有那样做,父亲把她当作了他的女儿,当作一个纯而又纯的日本人来看待。对另一个民族犯下的过失是用不着在本民族内反复忏悔道歉的。粗心父亲忽略了在中国长大的女儿的感情。金敬梓总认为那把刀上沾过中国人的血,她愈发变得焦躁,甚至认为富丽的家中也到处充满了血腥气,她的卧室,她的床,她的被单也无一例外。这种血腥,对在产房工作多年的她并不陌生,她从那汨汨的血注中一眼就能分辨出是动咏血还是静脉血。无论哪种血液都一样粘稠,一样温热,一样触动人的心弦。在众多调查对象中小雨之所以还记得金敬梓,是因为她的结局使小雨惋惜,最终精神失常的金敬梓以血肉之躯投身干飞奔的火车,一个技术精湛的中国妇产科医生就这样去了,消逝在日本的国土上,日本是她的祖国……

临睡前小雨去厕所,听见楼下大田老太太正跟谁说横泰回来的事。对方说,横泰想必在别处也待不下去了,相比较,猿屋还算淸净,回来就回来吧。

早晨起来,拉开窗户,窗外天地朦胧,乱纷纷瑞雪如同飞舞梨花,借着风势刮进窗内,榻榻米上落了一层晶莹的雪。小雨透过窗望去,小镇的街上不见一个行人,两侧的房屋也仿佛被雪压得喘过气来。街道缓缓向上,在半山的拐弯处便是尽头丫,那里有汽车站的站牌,站牌被雪遮了,像块欲化未化的棒冰。

―个女孩端着大托盘送来早点,熏鱼、纳豆、生鸡蛋和米饭。女孩子长得很秀美,细长的眼,有着北国少女的红润,穿着紫底碎花的棉和服,为干活便利,肩部和袖子都用细带子勒着,让人想起了电视剧里的阿信。女孩说她是大田家的孙女,叫美代,她奶奶昨天喝多了,现在还没起来。她说奶奶因为喝了酒,昨天一定说了很多失礼的话,她替奶奶道歉了。说着跪在榻榻米上伏下身去。小雨说。大田老太太是个很可爱的老人,有着孩子般的纯真,一定可以长寿。美代说。奶奶身体好,心态也好,夏天盂兰盆会时还跟年轻人在街上跳舞呢。见小雨开着窗看雪景,美代说。很美是吧,通常这儿的雪要下到六七尺深,有时候还能把房子埋起来呢小雨说。从纬度看,猿屋的地理位置跟中国的锦州、鞍山相差无几,在中国时并未听说锦州有六七尺的大雪,也未听说过鞍山的房屋有被雪埋的事啊。美代说。日本有隔山换季的说法,同在一条线上的锦州与猿屋隔得那样远,不一样是必然的。又说这里下雪并不冷,最冷也过不了零下二十五度。小雨问她这样的天气有没有车去熊之巢。她说外面雪已没膝,小车是绝上不去了,至于公共汽车,得问问驹远杂货店的老板,杂货店就在车站旁边,他应该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