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第6/11页)
我问当铺掌柜刘三连一家是否也在其中。
程士元说当然未能幸免。
我问其中可有刘家大少奶奶的妹子老多儿。
程士元说刘家大少奶奶是由南边嫁过来的,没听说过有妹子。
我说他应该知道赵庄的老多儿。
程士元说老多儿是美人儿,临州出事以后也再没人见过她,下落不明。
我问他知不知道日本人西垣秀次。
他说日本人的事避之惟恐不及,哪敢问什么姓名。
问及学日本语的情况,程士元说他至今能读日本的平假名和片假名,当时因为怕杀头,所以记得特别牢。说着指着我挎包上的假名准确地读出了发音,语音的标准显系日人所教,不容置疑。
我问当时可否不学。
程士元说孩子不学大人便会拉进日本人的地方挨打,拉人者都是保安队一伙。后来看鬼子对小孩确无恶意,大家也松了心,街上梆子一敲,各家孩子就去当铺集合,在刘三连家的大厅里等着日本教官来讲课,讲课前先给孔子像鞠躬,再唱一首叫“洒库拉”(樱花〉的歌。
我问他教日语的鬼子什么模样。
他说小白脸,痩髙个,留仁丹胡,戴眼镜,跟电影《地雷战》里偷地雷的那个差不多。
我取出西垣秀次的照片让程士元辨认,程士元不敢肯定,一会儿说像,一会儿说不像。
我问是不是每回都在当铺里学。
程士元说每回都在那儿学。
我问他在那儿见没见过史国章和老多儿。
他说史国章倒是常见,但没见过老多儿。
我想,这一定是西垣经常进入当铺的原因之一。在这里,他、史国章、老多儿之间准有过什么事情,他说过,史国章于他编撰的“华北陆军作战史”太重要了,从他绘制当铺图形的准确无误来推断,这个地点与史国章有着同样举足重轻的地位。但是临州人经过了那场血腥屠杀元气大伤,历史在这里演出了惊天动地、喋血饮恨的一幕之后立即沉默,将许许多多不解之谜统统淹没在血的下面,任它凝结、干枯,又随风吹散。而今,捕捉这散落的信息恰如捕捉那不定的风,难以抓得准了,即便抓住一星半点也是飘飘荡荡、恍恍忽忽的迷茫,只会把人搞得越发糊涂。
我要了解史国章的劣迹。
程士元说,史国章干的坏事当与保安队连在一块儿,那个人的脸老是青的,从没见过他的笑模样。当然,保安队长也用不着跟老百姓笑,他笑了准没好事,所以还是不笑的好。又说,刘家集上杀过两个八路,是保安队干的;逼王二憨上吊也是保安队干的;给鬼子抓伕是保安队干的;强奸赵庄、刘家集的女人们好像也是保安队的事。每回鬼子下去清剿,跑在前头的都是保安队……
程士元的儿媳妇对保安队、对史国章都没兴趣,直着嗓子喊舉士元去吃饭,逐客的意思是明显的。受一种恶作剧心理的驱使,我压低了声音对程士元说:鬼子西垣秀次让我来找史国章,想给史家后人一大笔日元呢!
程士元立即喊道,这钱太脏!
儿媳妇在那边接碴儿了,爹,现在都讲战争赔偿呢,韩国的慰安妇在电视上张嘴就要数千万,日本人照样得掏腰包。咱们临州人也该要求赔偿,现在飞机失事了飞机场还给赔钱呢,更何况那是有意杀人,咱那么多亲人白死啦?国家不好张口,个人可以张口,咱家一下死了十七口,杀人赔钱,理所当然。
程士元说,你别在这儿瞎搅和,这是两码事,这回是鬼子要给汉奸赔钱。
儿媳妇说,谁给,给谁都一样。
六日本人寻找史国章的事像风一样在临州传播开来。
我在街上走,总有人指指点点,令人很不自在。我想我是该走了,史国章的下落已搞清楚,再没有什么可待在这里的理由,就到车站买了明天早晨去北京的车票。看票面的日期是5月15日,那么今天该是5月14日,是临州的祭日。
街上的人很平静,已经没有谁能想起来五十二年前的今天这里发生过什么,浸过血的街道照旧淌着血迹,那是自由市场浸鸡杀鸭、剖鱼挖腮的附带,小贩们用水将血冲过,那水便变作了粉红,沿着路沿缓缓流淌,带着一股繁华欢快的腥……我在市场上买了几个硕大的白杏,用塑料兜装了,回到旅社。
有一男一女在房门前等候,他们怯怯地说是史国章的后代。
让进屋里,彼此落了坐,对方又迟迟不开口。我很不礼貌地看了几回手表,终于在男人的鼓动下,女的张嘴说话了,说史国章是她的祖父,她是史国章的孙女,叫葛小利。
我吃着杏,听葛小利讲述着一个很落套的、听开头便知结尾的故事。明天早晨就要离开临州,对昔日那些搞不清的关系^我巳无意搞清,那个复杂的连环套圈已经锈死,无从摘解,它3毕竟不属于这个年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