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第7/11页)

!倒有人愿意往圈里钻。

这名叫葛小利的女子穿着艳丽的杏黄衫,遮住前额的浓密留海使人猜不准她的年龄。在她讲述与史国章种种瓜葛的时候,那男的在一边不住补充。我问他是谁,他说是葛小利的丈夫。

葛小利说他父亲1947年由河北宝坻来此寻觅祖父,人说史国章是汉奸,且已不在人世,便没敢声张,由此人赘临州葛家,成为临州一员,再不提史国章之事。

我把这一切当成小说来听,因为我不相信在“给一大笔曰元”的诱惑下会找来什么真的后代。

尽管葛小利的言辞杂乱无章,但她讲述的一个细节引起了我的注意,使我不得不对自己的某些思路进行重新设定。

这就是关于银匠赵寿祥的事情。赵银匠是临州血案的幸存者之一,1958年全国大炼钢铁,被聘为临州冶炼指挥部的技术指导。以熔银方法来炼钢,尽管赵寿祥使出了浑身解数,终未能使全城的铁锅由那两口土高炉里掏出来,终以“破坏大炼钢铁”为名被戴上反坏帽子,负责清理城内各户粪坑。同操粪业的还有葛小利的父亲,他倒并非是由于保安队长“老子”的缘故,他的罪名是“历史不清”,原因是河北宝坻方面给他开具不出任何是哪里人的证明,他究竟是打哪儿来的竟连他自己也搞不清了,这样的人自然是坏分子无疑。掏粪的工作伸缩量非常之大,剩半坑也是掏了,全掏净也是掏了,更多的时间是靠在厕所外向阳的墙根抽烟聊天,于是葛入赘与赵银匠的友谊就有了突飞猛进的发展,谈话内容也自然离不开粪类,离不开厕所。赵银匠说他一辈子上了无数回厕所,都很一般,只有一回让他眼界大开,终生难忘。这就牵扯到1943年5月14曰,那天赵银匠拿着打好的一副银筷子去保安队找史国章,进了保安队大门见史国章正在院子里给各乡乡长训话,说是端阳节快到了,让各乡筹措五百斤白面,一口肥猪,二百斤鲜菜,犒劳皇军。各乡乡长在下面发牢骚,表示有困难,史国章伸手就朝树上打了一枪,说既然有困难白面就由五百斤加到六百斤,猪由一头加到两头。各乡长都不敢再说什么,怕再说又往上加。赵银匠说史国章治人真有办法,看情景他这筷子的手工钱是收不回来了。.令他遗憾的是筷子本身倒没什么,难就难在上头的那些字上,那是他花了几个晚上才搞出来的,很不容易。乡长们回去了,赵银匠将筷子给了史国章,眼见着史国章揣着筷子进了保安队集聚的大屋。历史的巧合往往巧得让人难以置信,正转身朝外走的赵银匠忽然感到内急,刻不容缓的内急。依他的本意是赶回家去,从从容容地解决问题,然而倒海翻江的肚子与他的想法相违,他不得不捂着肚子闪进了保安队大院东南角用秫秸围出的厕所。赵银匠说他的裤子刚褪下,鬼子们就气势汹汹地进来了,让所有的人都集中在正屋,包括做饭的老刘。保安队员们都莫名其妙,不知鬼子要搞什么名堂,及至看见鬼子往屋里洒汽油才如梦方醒。保安队员多不是省油的灯,当下就有人吆喝着往外冲。外头鬼子早架好了机枪,出来几个扫倒几个。后来火烧起来了,往外跑的全打死在门口,没跑的都烧死在屋里。赵银匠在厕所里,透过秫秸的缝隙亲眼目睹了这一切,吓得大气不敢出。所幸那天收拾保安队大院的鬼子没有一个光顾厕所的,否则也没有他以后“破坏大炼钢铁”这一说了。赵银匠说他这辈子就是得了厕所的济,即便公家不让他掏茅房他也要主动要求掏茅房,以报此救命大恩。葛人赘说赵I银匠大难不死定有后福,日后准还有好日子过。赵银匠说他还^有十年红运要走,命里八字都排着呢。就在赵银匠说过此话的I第二天,老汉背着装满粪便的木桶正要站起,却身子一歪滑了|下去,送往医院,已然气绝,诊断为脑动脉血管破裂。

葛小利至少向我阐明了这样一个事实:史国章在1943年5月14日上午已同他的保安队员亡命在他的队部中,这一切有银匠赵寿祥作证。这段历史不可能出自葛小利的编撰,她没有这个水平。问题在于,如果史国章毙命于保安队部,那么银匠送来的筷子又何以到西垣秀次之手?也就是说西垣在保安队全部丧生火海之后与史国章仍有过接触,这实在的让人费解了。

西垣秀次向我隐瞒了什么。

我的跑神引起了葛小利丈夫的不满,他在等我回答问题。

我让他把话再重复一遍,他说钱他们不想要,他们夫妇要去日本留学。我问留什么学,他说留什么都成,只要对方肯赞助。我说你们连进幼儿园都不成,幼儿园的小朋友还会说日语呢。男的就说我挖苦人,态度不友好,是地道的汉奸作风。我想笑,刚才还死乞白赖承认自己是汉奸孙子,一转脸又把汉奸帽子扣了过来,变换之迅速,如打网球一般。葛小利较她的丈夫冷静,向我索要西垣的地址。我说她的证据不充分,依着她这种扯法我可以说我是美国克林顿的姑妈是中国秦始皇的姨姥姥。葛小利想了一想,从包里摸出一块小木头章子,说是她祖父留下的。我看那章子油腻腻地发暗,倒像个年代久远的物件儿。葛小利拿过桌上的台历在上面印,使了半天劲,台历上没有痕迹。我拿过印章,看那印面的残存印泥已经干透,发黑,这个当年不离主人左右,以显示身份和权利的小木块如今冷落得让人不屑一顾了。我冲着印面哈气,以图通过温热软化那干硬了数十年的印泥,以便再现旧日的图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