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岩羊年(第6/12页)
“啊呀呀,那可真是瞌睡遇到枕头了!”黄老孃“啪”地一击掌,尖声叫起来。
秦忆娥再次皱起了眉头,小卡洛斯几乎被那一声掌击吓晕了,他像说错了话的孩子似地满脸窘态,终于憋出一句:“请原谅,夫人,我……我没有带令嫒……睡觉的意思。”
秦忆娥羞红了脸,黄老孃这才明白小卡洛斯没有听懂“瞌睡遇到枕头”的含义,她放声大笑起来,笑声尖锐得足以刺破人的耳膜。“没有关系啦,哈哈哈哈,睡觉当然要有枕头啦,淑女身边得有绅士啦,哈哈,不不不,我是说,卡洛斯先生的帮助太及时了。”
秦忆娥只想逃出这个家,远远地离开黄老孃令人厌烦的恬噪。这个当母亲的用她无所不在的粗俗和精于算计的小市民气息,笼罩了她生活中本来应该拥有的每一寸阳光。那时昆明有两家洋人开的医院,一家法国人的教会医院和一家英国人的医院。秦忆娥回来后不是没有去过那家教会医院,但每次去母亲都不停地嚷嚷:这么贵的洋药啊!我们去抓两付中药吃吃算了。母亲的算盘里扒拉的是,如果小卡洛斯带她去看病,药费当然得由这位绅士付了。
诚然,小卡洛斯愿意为秦忆娥付出一切,一点药钱又算什么呢?尽管这本应该是另外一个有责任的男人来付。但是他放弃了,他根本不懂得一个女人渴望得到的温情和浪漫。在他的世界里,还没有这两个词。女人只是他的需要,他从不考虑女人的需要。
而秦忆娥的需要小卡洛斯似乎全然知晓,甚至她还没有想到的,这位绅士都已经提前做到了。不论是去昆明的教会医院找最好的医生,还是带秦忆娥到昆明的郊外作短途旅行,或者是带她参加法国驻昆明领事馆举行的交谊舞会,小卡洛斯处处表现得体贴、周到,温情。两人在阳光明媚的城市里出入成双,形影不离。秦忆娥甚至在小卡洛斯的鼓励下,到昆明刚刚开张的一家发廊烫头,请一个上海来的师傅做的那种三十年代电影明星的头式,按小卡洛斯的说法是:“黑色的波浪翻卷在一个东方维纳斯的头顶。”
那个时代的昆明还是一个相当保守的城市,就是最有勇气的年轻人,也不敢男女手挽手在市面上招摇过市,上了点年岁的人们总会对那些敢于突破祖宗规矩的反叛者横加指责、百般阻挠。中国的卫道士们可以妻妾成群,可以让·人缠足以满足自己畸形的性欲,更可以狎妓嫖娼。但他们在公共场所则大多是一副道貌岸然的模样,把自己装扮成孔子的忠实信徒。尽管孔子没有说清楚,一个中国女子可不可以和洋人来往,但由卫道士们所构成的那样文化氛围,让·时能和外国人交往的中国人,要么成为别人指指点点甚至背后吐唾沫的“假洋鬼子”,要么就是人前人后耀武扬威、一幅鄙夷天下的高等华人姿态。
有一天小卡洛斯终于对来自周围的异样目光和阴风一样四处乱串的议论有所察觉了。他悄声问秦忆娥:“亲爱的,是我们今天的衣服穿得不得体吗?”
“不,是我们中国人喜欢少见多怪。”秦忆娥说。她在小卡洛斯身边,第一次找到了做上等人的感觉和做女人的幸福。一定程度上,她很喜欢自己成为“少见多怪”的对象。
小卡洛斯不会理解她的这种感受,他只有自嘲:“我感到在昆明的大街上,我们就像安徒生笔下那个没有穿衣服的皇帝。”
秦忆娥这个时候表现出和她母亲一样的昆明小市民心态,“只要当了皇帝,不穿衣服走过大街,我也乐意。让·们笑去吧,我先过足了皇帝的瘾。”
“噢,我可不愿意,我还是做个普通人好。过自由的生活,和自己爱的女人在一起。”然后,他用热辣辣的目光望着秦忆娥。
在这双痴情的眼前,秦忆娥身上的衣服早就被一层一层地剥开了,只是可能那最后薄如蝉翼的一层,还要等待一个恰当的时机。就像黄老孃说的那样,这两个寂寞的男女总有“瞌睡遇到枕头”的时候。她才不在乎自己的女儿是否已经是人家的媳妇了,黄老孃只在意自己的面子和风光。小卡洛斯的到访让·老孃在自己的朋友圈子里赚足了炫耀的话题——
碧色寨真是一个机会遍地的天堂啊!碧色寨真是一个出文明人的地方啊!莫看人家是一个寨子,可因为那条铁路,全都是巴黎来的富商和文明人。嚇,巴黎!碧色寨就是云南的巴黎。你闻闻我身上的香水,香奈儿的;你瞧瞧这条裙子,巴黎今年最新款的,还有这水晶坠,巴黎的一个绅士卡洛斯先生送我的。你们知道他是哪个?歌胪士洋行的总经理啊!人家可是贵族出身,巴黎的伯爵,名门望族,从小住在海边的城堡里,家里的仆人都比我们的省主席高贵。昆明算个哪样鬼地方哦,闭塞保守,又脏又臭,遍地是乞丐和下作的文人、粗鲁的军阀、日脓包一般的官僚,哪有一个天生丽质的名门淑女的机会。我的女儿可是坐过“米其林”专列的!虽说那位高贵的卡洛斯先生,在中国到处都开得有洋行,生意从中国做到了国外,可他在我家女儿面前啊,就像一个仆人那样听吩咐。那天手捧鲜花、带着名贵的礼物前来拜访。可我家那个坐过“米其林”专列的女儿啊,说不开门就不开门,让·家尊贵的伯爵先生,站在大太阳下都快烤干了。但人家就是有绅士的风度,太阳落山了也不挪一下步子。来吧,我们要请卡洛斯先生来家里吃饭。我们要让·个洋人看看,昆明人是多么地热情好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