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六(第5/6页)

“啊,放号炮了!河水暴涨了,”他在心里寻思。“到早晨水就会淹没低洼的地方,泛滥到街上,淹没地下室和地窖,地下室里的老鼠都会泅出来,人们会在凄风苦雨中咒骂,浑身湿淋淋的,把自己一些破烂东西搬上顶层……现在是什么时候啦?”他一想到时间,在附近什么地方,一架壁钟仿佛一个劲儿地匆匆忙忙地滴答作响,打了三下,“哎哟,一小时后天要亮了。还等什么呢?立刻就走,一径上彼得罗夫公园去:在那儿什么地方选择一丛给雨水淋湿的大灌木,只要用肩膀一挨,千万颗水珠就会洒在你的头上……”他关上窗子走开了,点了蜡烛,穿上坎肩和外套,戴上呢帽,持着蜡烛往走廊走去,想找到睡在什么地方的一间斗室里废物和蜡烛头堆中的那个衣服破烂的人,把房金付给他,就离开旅馆。“这是最好的时间啦,没法选择更好的了!”

他在那条狭窄的长廊上走了很久,找不到一个人,他已经想大声喊叫,突然,在一个阴暗的角落里,在一口旧柜子和门之间看见了一个稀奇古怪的、好像活的东西。他持着蜡烛俯下身去,看见了一个孩子——才五岁光景的女孩子,衣服湿淋淋的,像一块湿抹布,哆嗦着,哭泣着。她仿佛并不害怕斯维德里加依洛夫,但她那对目光惊疑而呆滞的乌黑的大眼睛望着他,有时像哭了很久的孩子那样抽噎着,但是她已经不再哭泣了,甚至感到高兴了,可是,不—不,她又会突然呜呜咽咽啜泣起来的。小姑娘的脸蛋苍白而憔悴,她冻僵了,可是“她怎么会上这儿来呢?看来,她躲在这儿,已经一夜没睡觉了”。他开始盘问她。小姑娘突然变得活跃了,用儿童的语言急促地向他咿咿呀呀说起话来,说什么“妈妈”啊,什么“妈妈打”啊,什么一只茶杯被她“扎(砸)碎了”啊。小姑娘说个没完;从这些话里可以猜想到,这是个失了母爱的孩子,她的妈妈大概就是这个旅馆里的一个经常喝得醉醺醺的厨娘,她揍过她,吓唬过她;这个小姑娘把妈妈的茶杯打碎了,她吓得要死,还在晚上就逃了出来;大概在院子里什么地方躲了很久,淋着雨,最后溜到这儿来了,就躲在柜子后面,在这儿的角落里坐了一夜。由于潮湿,由于黑暗,由于怕现在她会因犯了这个过失而挨一顿揍,她哭泣着、哆嗦着。他把她抱到自己的房间里去了,让她坐在床上,给她脱去衣服。她那双赤脚上的破鞋湿得仿佛在水塘里泡了一夜似的。给她脱去了衣服后,就把她放在床上,替她盖上被子,连头都裹在被子里。她马上就呼呼地睡熟了,这以后,他又闷闷不乐地沉思起来。

“我又想管闲事了!”他断然说,突然涌起一阵痛苦而愤怒的情感。“多么荒唐!”他恼怒地拿起蜡烛,无论如何要找到这个衣服破烂的人,快些离开这儿。“哎呀,小姑娘!”他心里诅咒地想,已经打开了门,但又回头望了望小姑娘,她是不是睡熟了,睡得怎样?他小心翼翼地把被子稍微掀开。小姑娘睡得很熟,做着甜蜜的梦。她裹在被子里就暖和了,她那苍白的脸颊已经泛上了红晕。可是很奇怪:这种红晕仿佛比一般孩子脸上的红晕显得更鲜艳、更浓郁。“这是发热的红晕,”斯维德里加依洛夫心里想;这仿佛是酒后的红晕,仿佛给她喝过满满一杯酒。两片鲜红的嘴唇像火在燃烧,散发出一股热气,可这是怎么啦?他忽然觉得,她那乌黑的长睫毛仿佛在颤抖、眨动,仿佛扬起来,而那对狡猾、锐利、没有半点孩子气的眨巴着的小眼睛从睫毛下面窥视着,仿佛小姑娘并没有睡熟,而是佯装的。是的,果真如此:她咧开嘴微笑了;两边嘴角在颤动,仿佛还忍住着。可是现在她再也忍不住了;这是露齿的笑,毫不掩藏的笑;在那张毫无孩子气的脸上流露出一种无耻的、撩人的东西;这是淫荡,这是风流女子的脸,这是法国妓女的无耻的脸。瞧,那双小眼睛睁开来了:向他丢了一个火样热的无耻的眼色,在喊他,在笑……在这种笑里,在这双眼睛里,在小女孩的脸上的这种下流表情中,含有一种无限丑恶的、侮辱性的东西。“怎么!一个才五岁的小姑娘!”斯维德里加依洛夫不觉大吃一惊,低声说。“这……这是怎么回事啊?”现在她那红喷喷的脸整个儿向他扭过来了,伸出两臂……“啊,该死的东西,”斯维德里加依洛夫惊叫道,举手要揍她……可是这当儿他醒了。

他仍然躺在那张床上,还是裹在被子里;蜡烛没有点过,窗子明亮了,已经是白天了。

“做了一夜噩梦!”他恼怒地稍微支起身子,觉得浑身乏力,骨头酸痛。户外大雾弥漫,什么东西也看不清。五点钟快到了;他睡过了头!他一骨碌爬下床来,穿上还湿的短上衣和外套。他在袋里摸到了手枪,拿了出来,摆正了底火;接着又坐下来,从口袋里拿出一本笔记簿,用大写字母在惹人注目的标题页上写了几行大字。他念了一遍,就把臂肘支在桌上沉思起来。手枪和笔记簿都放在桌上手肘旁边。几只睡醒了的苍蝇停在桌上一盘没有吃过的小牛肉上。他久久地看着苍蝇,末了,用那只空着的右手去捉一只苍蝇。他捉了很久,弄得精疲力竭了,但怎么也没捉到。他终于发觉自己在干这种好笑的事,他清醒了,不觉愣了一下,站了起来,毅然决然地离开屋子走了。一会儿后,他来到了大街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