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六(第4/6页)
他总是睡不着。杜涅奇卡刚才的形象渐渐地在他眼前浮现出来,他突然打了个寒颤。“不,现在应该抛开这个念头了,”他清醒过来了,想,“应该考虑别的事啦。真是又奇怪又可笑:我对任何人从来没有深仇大恨,甚至从来不想报复;但这是个坏兆头,是个坏兆头!我也不喜欢争论,也不发脾气——这也是个坏兆头!可我刚才对她许了多少诺言啊,呸,见鬼!也许她会使我的性格改变的……”他又不说话了,咬紧了牙关:杜涅奇卡的形象又在他的眼前浮现出来,和她头一次开枪的时候一模一样,她也是神色惊慌,扔掉了手枪,面如土色,望着他,因此他两次都能搂住她,而她不会举手自卫的,如果他不提醒她的话。他记起来了,在那一瞬间,他仿佛对她起了怜悯之心,仿佛觉得心揪紧了……“哎,见鬼!又是这些念头,应该把这一切抛开,抛开!……”
他已经想得打起盹来了:热病的战栗停止了;忽然,仿佛有个什么东西在被子下面他手上和脚上爬过。他不觉一怔:“见鬼,这大概是只老鼠!”他心里想,“这盘小牛肉我还摆在桌上呢……”他极不愿意掀开被子跳下床来,让身子冻僵,可是忽然又有一个使人讨厌的东西在脚上沙沙地爬过;他掀开被子,点了蜡烛。他因热病的寒颤而哆嗦起来,俯下身去察看床铺——什么东西也没有;他把被子抖了一下,一只老鼠突然跳到床单上。他扑过去捉老鼠;老鼠没有跳下床来逃走,却东钻西窜,一会儿在他的指头下面溜走了,一会儿又在他手上跑过,突然又钻进枕头下面去了;他扔掉枕头,但一刹那间他觉出,有个什么东西跳进了他的怀里,在衬衫里面他身上乱爬,爬到背上去了。他不寒而栗,并且苏醒过来了,屋子里暗沉沉的,他躺在床上,像刚才一样,裹在被子里,窗外风声怒号。“真可恨!”他恼怒地想。
他一骨碌爬了起来,坐在床沿上,背对着窗。“索性不睡了,”他下定了决心。可是从窗户那边袭来了一股冷风和潮气;他没有站起来,而把被子拉到身上裹了起来。他没有点蜡烛。他什么也不想,而且也不愿想;但是幻想却一幕接一幕地出现,一个个片断的思想没头没尾地不连贯地在脑海里闪过。他仿佛陷入了神思恍惚中。是寒冷,还是黑暗,是潮气,还是在窗外呼啸着和摇曳着树木的风,在他心里唤起了对幻想强烈的爱好和渴望——可是在他眼前浮现出鲜花来了。他想象着一片风光优美的景色;是一个阳光灿烂、暖洋洋的、几乎很热的日子,一个节日,即三一节〔24〕。一所英国式的富丽堂皇的乡村别墅,花坛都盛开着清香四溢的花朵,宅子四周是一条条田畦;门廊上爬满了蔓藤,摆满了一丛丛玫瑰;一条明亮而凉爽的楼梯铺着一条华丽的地毯,周围也摆满了插着奇花异葩的中国瓷瓶。他特别注意摆在窗口的那些盛着水的花瓶,花瓶里面都养着一束束洁白娇嫩的水仙,水仙花从那碧绿、肥壮的长茎上垂了下来,香气浓郁。他甚至不想离开这些水仙。但他上楼去了,走进了一个高敞的大厅,这儿又到处——在窗口、在通往露台的那扇敞开着的门边、在那个露台上——到处都是鲜艳的花卉。地板上都撒满了刚割下的香草,窗子都开着,一阵阵清新、凉爽的微风吹进屋子里来了,鸟儿在窗下啁啾,在大厅中间,在那些铺着白缎台布的桌上停放着一具棺木。棺木包着白绢,边缘镶着白色的厚绉边。用鲜花和叶子扎成的花缆环绕着棺木。在棺木里鲜花堆中躺着一个少女,她穿着一件白纱连衫裙,仿佛用大理石雕成的两手叠放在胸上。可是她那披散的头发,一头淡黄发,是潮湿的;头上戴着一个用玫瑰编成的花冠。她那严峻的已经僵硬的脸部侧面也仿佛是用大理石雕刻的,但是浮现在她那惨白的嘴角上的微笑洋溢着失去了稚气的、无限地悲哀和沉痛地哀诉的表情。斯维德里加依洛夫认识这个少女;这具棺木旁边没有圣像,也没有点蜡烛,也听不见诵经的声音。这个少女自杀身亡——投河自尽了。她只有十四岁,可是她的心却已碎了,这颗心因受尽凌辱而毁了,这样的凌辱吓坏了那还未成熟的、幼稚的灵魂,使她那天使般纯洁的心灵充满了不应受的耻辱,逼使她迸出最后一声绝望的喊叫。这阵喊叫在黑夜里、在一片漆黑中、在严寒砭骨中、在灰沉沉的冰雪融化的天气里、在狂风的怒号中,虽然听不清楚,但遭到了横蛮的辱骂……斯维德里加依洛夫醒来了,一骨碌爬下床来,一步跨到了窗前。他摸到了窗栓,打开了窗。一阵狂风吹进他那窄小的斗室,就像一片寒冷刺骨的霜贴住了他的脸和用一件衬衫掩盖着的胸脯。窗外大概当真像个花园,看来,也是个游乐园;大概,这儿白天也有歌手在唱歌,还有茶座。现在有水珠从树木和灌木丛上飞进窗子里来,外面一片漆黑,像在地窖里一般,所以,只能勉勉强强分辨出一些标示什么东西的黑点。斯维德里加依洛夫弯下腰,两个手肘支在窗台上,目不转睛地朝这片黑暗望了五分钟,在漆黑的夜色里传来了一阵阵隆隆炮声,接着又传来了一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