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薄云(第5/8页)

源氏公子看了二条院庭中的樱花,回想起当年花宴的情状,自言自语地吟唱古歌中“今岁应开墨色花”之句①。深恐惹人议论,只得笼闭在佛堂中,天天背人偷泣。夕阳如火,山间树梢毕露。而横亘在岭上的薄云,映成灰色。际此百无聊赖之时,这灰色的薄云分外惹人哀思。源氏公子吟道:“岭上薄云含夕照,也同丧服色深黝。”②无人间知,独吟也是枉然。

七七佛事次第圆满之后,暂无举动。宫中闲静,皇上顿感寂寞无聊。且说有一个僧都,藤壶母后的母后③在世时就入宫供职,一直当祈祷师。藤壶母后也很尊敬他,当他亲信人。皇上亦重视他,常常教他举办隆重的法事。这确是一个道行高深的圣僧,世间少有。他今年约七十岁,近年来笼闭山中,勤修佛法,为自己晚年积福。此次专为藤壶母后祈病,来到京都,被召入宫,常侍皇上左右。源氏内大臣也劝他:“今后你就同昔日一样,常住宫中,为皇上供职。”僧都答道:“贫僧年老,本已不堪夜课。惟大臣有命,岂敢违反。况长年身蒙厚恩,理应报答。”便留住宫中了。

①古歌:“山樱若是多情种,今岁应开墨色花。”见《古今和歌集》。

②本回题名“薄云”据此诗。因此藤壶又名“薄云皇后”。

③此乃桐壶帝前代的皇后。

有一天,沉静的黎明时分,伺候人都不在身旁,值宿人员也都退去了,这僧都一面用老人特有的稳静声音咳嗽,一面为冷泉帝讲述人世无常之理。乘机言道:“贫僧有言,欲启奏陛下。因恐反获谎报之罪,故踌躇不决者久矣。但陛下若不知此事,罪孽甚大,贫僧恐受天罚。贫僧若将此事隐藏胸中,直至命终,则又有何益?佛菩萨亦将呵斥贫僧之不忠。”他讲到这里,说不出口了。冷泉帝想:“到底是什么事情?莫非他死后在这世间犹有余恨么?做和尚的,无论何等清高,往往贪馋嫉妒,实在讨厌。”便对他说:“我从幼年时候就亲信你,你却有事隐忍不说,教我好恨啊!”僧都续说道:“阿弥陀佛!佛菩萨所严禁泄露的真言秘诀,贫僧均已绝不保留地传授陛下。贫僧自身,尚有何事隐忍在心?惟有这一件,乃牵连过去未来之大事,如果隐瞒,只恐反而以恶名传闻于世,于已故桐壶院和藤壶母后、以及当今执政之源氏内大臣,皆多不利,贫僧此老朽之身,毫不足惜,即使获罪,决不后悔。今当仰承神佛之意,向陛下奏闻:陛下尚在胎内之时,母后便已悲伤忧恼,曾密嘱贫僧多方祈祷。其中详情,出家之人当然不得而知。后来内大臣身蒙无实之罪,谪戍海隅,母后更加恐惧,又嘱贫僧举行祈祷。内大臣闻知此事,亦曾命贫僧向佛忏悔。陛下即位以前,贫僧不绝地为陛下祈求安泰也。据贫僧所知……”便将事实详细奏闻。冷泉帝听了他的话,如闻青天霹雳,恐惧悲伤,方寸缭乱,一时不能作答。僧都自念唐突启奏,恼乱圣心,深恐获罪,便想悄悄退出。冷泉帝留住了他,言道:“我倘不知此事而度送一生,深恐来世亦当受罪。惟你隐忍至今方始告我,反教我怨你不忠了。我且问你:除你以外,有否别人知道此事而泄露于外?”僧都答道:“除贫僧及王命妇之外,并无他人如此情由。贫僧今日奏闻,心中实甚恐惧。近来天变频仍,疫疠流行,其原因即在于此。陛下年幼之时,尚未通达世事,故神佛亦不计较。今陛下年事渐长,万事已能明辨是非,神佛即降灾殃,以示惩罚不孝之罪也。世间万事吉凶,其起因皆与父母有关。陛下若不自知其罪,贫僧不胜忧惧。因此敢将深藏心底之事宣之于口。”说时嘘唏不已。此时天色已明,僧都即便告退。

冷泉帝闻此惊人消息,如在梦中。左思右想,心绪恼乱。他觉得此事对不起桐壶院在天之灵。而使生父屈居臣下之位,实甚不孝。多方考虑,直到日晏之时,犹未起身。源氏内大臣闻知圣躬不豫,甚是吃惊,便前来探视。冷泉帝一见其面,悲伤更难忍受,籁籁地掉下泪来。源氏内大臣以为他悼念母后,泪眼至今未干也。

这一天,桃园式部卿亲王①逝世了。噩耗传来,冷泉帝又吃一惊,觉得这世间凶灾接踵而生,越发可忧了。源氏内大臣看见皇上如此忧伤,便不返二条院去,常住宫中,与皇上亲密谈心。皇上对他言道:“我恐寿命不永了,何以近来心情如此颓丧,天下又如此不太平。万方多难,教我不胜忧惧。我颇思引退,母后在世之时,我恐使她伤心,不敢提及。今已无所顾虑,我欲及早让位,以便安心度日。”源氏内大臣骇然答道:“此事如何使得!天下之太平与否,未必由于政治之长短。自古圣代明时,亦难免有凶恶之事。圣明天子时代发生意外变乱,在中国也有其例,在我国亦复如是。何况最近逝世之人,多半是高龄长寿,享尽天年者。陛下不须忧惧也。”便列举种种事例,多方劝慰。作者女流之辈,不敢侈谈天下大事。略举一端,亦不免越俎之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