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第2/3页)
皮夹里放着一些照片,她每天都把它们拿出来看,唯独有一张被反过来,夹在了放信用卡的夹层。警察局证物室的保险箱里也摆着同样一张照片:雷离家上大学之前,卢安娜也把同一张照片夹在了一本印度诗集里,放进他的行囊;我出事之后,警方印制的传单、塞在邮箱里的寻人海报,以及刊登在报纸上的也是这张在学校拍的照片。
时隔八年,但对妈妈而言,这张照片依然时刻出现在她眼前。好像明星的宣传海报一样,它无处不在,我的身影已经深深地烙印在其中。照片中的我,脸颊特别红润,眼睛也比我其他照片中的更蓝。
她抽出照片,把它翻过来正面朝上,轻轻地合在手中。她想念我的牙齿,以前她看着我一天天长大,总觉得我那一口锯齿状的白牙非常有趣。拍照的那一天,我答应妈妈会对着相机露齿微笑,但一看到摄影师却又变得很害羞,差点连抿嘴笑也笑不出来。
航站楼外的扩音器呼叫转机的乘客登机,她转身看看那棵在烟雾中挣扎的小树,在扩音器的催促声中,她把我的照片摆在了瘦小的树干旁,然后匆匆走进了自动门内。
在飞往费城途中,她坐在一排三个座位的中间,两边都没人。她不禁想到,如果她是个尽责的母亲,孩子一定是跟着她一起出门,她两旁的座位会一边坐着琳茜,另一边坐着巴克利,座位绝不会空着。虽然她现在名义上还是两个孩子的妈,可近十年来,她在他们的生命中彻底缺席,早已失去了做母亲的权利。母性是一种强烈的冲动,很多年轻女孩都梦想着当妈妈,但她始终没有这股冲动。她想,或许正因为她从未真正想过要我,所以才会受到如此惨痛的惩罚。
我看着她坐在飞机上,托白云送上我的祝福,希望妈妈不要再苛责自己。想到即将面对家人,她的心情顿时变得非常沉重,但沉重之余,却也感觉到一丝解脱。空姐递给她一个蓝色的小枕头,她沉沉地睡了一会儿。
飞机终于抵达费城,降落之后,飞机在跑道上滑行,她再次提醒自己今年是哪一年,以及她人在哪里。她在脑中飞快地盘算见到两个小孩、她妈妈以及杰克之后该说些什么,想了半天,脑中却一片空白,最后,当飞机抖动着停稳时,她干脆不想了,只等着下飞机。
她的女儿在长长的走道尽头等候,她却几乎认不出她来了。这些年来,琳茜已长成一个高挑的女孩,很瘦,完全看不出小时候胖嘟嘟的模样。站在琳茜旁边的塞缪尔看起来像是她的双胞胎兄弟,只是他更高一点,肌肉也更发达一些。妈妈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们两人,他们也凝视着妈妈,刚开始,她甚至没注意到候机室里还坐了一个胖胖的小男孩。
大家在原地站了几分钟,每个人都好像被钉在地上一样无法动弹,好像只有等到妈妈先迈开脚步,大家才会跟着移动。正当妈妈要走向琳茜和塞缪尔时,她看到了巴克利。
在机场的广播声中,她迈步走上铺有地毯的走道,其他乘客匆忙地从她身边经过,边跑边向前来接机的家人打招呼,感觉比她正常多了。她看着候机室中的巴克利,感觉好像穿越时光隧道回到了过去。她想起一九四四年的温涅库卡夏令营,当时她十二岁,一张脸圆鼓鼓的,大腿也很粗壮。她时常庆幸两个女儿长得和她年轻时不一样,可她的小儿子遗传到了这些特点。她离开得太久,也错过了太多。时间一去不复返,有些事情她永远也无法弥补了。
我数着妈妈的脚步,如果她自己也数了的话,她会知道她走了七十三步;短短的七十三步内,她完成了过去七年不敢去做的事情。
我妹妹先开口。
“妈。”她说。
妈妈看着琳茜,回过神来——时光瞬间向前移动了三十八年,她再也不是那个在夏令营的寂寞小女孩了。
“琳茜。”妈妈说。
琳茜目不转睛地看着妈妈,巴克利也站了起来,但他只是低头看看鞋子,然后又回过头去看窗外的停机坪。那里停了好几架飞机,乘客正井然有序地穿过通道登机。
“你爸还好吗?”妈妈问道。
琳茜一叫“妈”就僵住了,这个字听起来好陌生,叫起来感觉怪怪的。
“我想他情况不太好。”塞缪尔说,到目前为止,还没人说出这么长的句子,妈妈在心里十分感谢塞缪尔。
“巴克利?”妈妈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和弟弟打招呼——她终归是他的母亲,不是吗?
他转头面向她,略带敌意地说:“大家都叫我巴克。”
“巴克,”她一面轻声重复,一面低头看着自己的手。
琳茜想问妈妈:你手上的戒指呢?
“我们该走了吧?”塞缪尔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