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第3/3页)
四人一起走上了通往中央航站的长长走道,正准备前往拿行李的转盘时,妈妈忽然说:“我没有行李。”
大家忽然停步,气氛显得相当尴尬,塞缪尔四处张望,看能否找到通往停车场的标志。
“妈。”琳茜再度试图和妈妈说话。
“我骗了你。”琳茜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妈妈就先开了口。她们目光相遇,交换着说不出口的秘密。在炽热的目光中,我感觉得出,这个秘密就像刚被蛇吞下肚子还没消化的小老鼠一样,在两人的心里蠢蠢欲动——赖恩。
“我们先搭扶梯上去,”塞缪尔说,“然后再从上面的通道去停车场。”
塞缪尔大声喊巴克利,巴克利看机场安全人员看得出神,他向来对穿制服的军警人员非常感兴趣。
他们开车上了高速公路,一片寂静中,又是琳茜先开口:“医院说巴克利还小,所以不让他进去看爸爸。”
妈妈在前座上转过身来说:“我会想办法跟他们商量的。”她边说边看着巴克利,头一次试着对他微笑。
“去你妈的。”弟弟头也不抬,低声咒骂。
妈妈愣住了,弟弟终于开口,脱口而出的却是这种话。他的心中充满了恨意,满腔怒火如波涛般汹涌。
“巴克,”妈妈及时记起现在大家都这样叫弟弟,“你看看我好吗?”
他定定地瞪着她,满怀怒意。
妈妈只好转身看着前方,过了一会儿,前座传来低低的啜泣声,妈妈虽然拼命压抑,但塞缪尔、琳茜和弟弟依然听得一清二楚,只可惜,再多泪水也软化不了巴克利。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恨意已经层层包裹住了那个天真无邪的四岁小男孩,童稚之心已化为铁石心肠。
“等看到萨蒙先生,大家的心情就会好一点了。”塞缪尔说,说完之后,连他也受不了车内的气氛,于是俯身打开了控制板上的收音机。
八年前的一个深夜,她也曾经来过这家医院。虽然她现在身处不同的楼层,墙壁和地面上漆的颜色也和当年不同,但走在医院的长廊上,她依然记得自己当初做了什么。回忆如潮水般淹没了她,赖恩的身体贴在她身上,她的背靠在粗糙的水泥墙上,想到这里,她体内的每一个细胞都想逃得远远的,逃回加州去——在那里,她可以重拾平静的生活,默默地在一群陌生人之间工作,在熙熙攘攘的外国游客与奇花异草之间,她找到了一个安全的栖身之所。
她远远地看到了外婆的脚踝骨,那脚上的牛筋底高跟鞋一下子就将她拉回了现实。这些年来她走得好远,几乎忘了一些最习以为常的事,比方说外婆常穿的高跟鞋。七十岁的她,居然还穿着高得不像话的鞋子,看起来可笑,其实却显示了外婆结实的身体和幽默的个性,这正是妈妈记忆中的外婆。
一走进病房,妈妈马上忘了巴克利、琳茜和外婆。
爸爸虽然虚弱,但一听到妈妈走进来的声音,依然挣扎着睁开了双眼。他的手腕和肩膀上插满了管子,头靠在一个小小的四方枕头上,显得非常脆弱。
她握住他的手,无言地低声啜泣;她再也不想压抑自己,任凭泪水肆意滑落。
“嗨,我的海眼姑娘。”他说。
她点点头,默默地看着自己饱经风霜、苍白虚弱的丈夫。
“我的小姑娘啊。”他的呼吸十分急促。
“杰克。”
“你看,我非得变成这副德行,你才肯回家。”
“你这么做值得吗?”妈妈勉强笑笑说。
“时间会证明的。”他说。
看到他们两人在一起,我小小的心愿终于成真。
妈妈的蓝眼睛闪烁着光芒,爸爸急切地想要牢牢把握住它。他和妈妈曾是同船共渡的有缘人,可后来,一阵巨浪击沉了帆船,两人不得不各奔东西。在残余的碎片中,他只记得她湛蓝的双眼。而如今,她又出现在他眼前,他不能再让她离开。他拼命想伸手摸摸她的脸颊,但孱弱的手臂却不听使唤,她探身向前,把自己的脸颊贴紧他的掌心。
外婆虽然穿着高跟鞋,走路却依然静悄悄的。她蹑手蹑脚地走出病房,出来之后才恢复平常走路的姿态,昂首阔步地走向亲友等候区,走到一半的时候,有位护士把她拦住,说有位先生留了张纸条给582病房的杰克·萨蒙,纸条上写着:“赖恩·费奈蒙,稍后再访,祝早日康复。”外婆将纸条仔细折好,她虽没见过赖恩,却早已听闻他的大名。琳茜和巴克利已经到等候区去找塞缪尔了,外婆打开皮夹,把纸条塞进了粉盒和梳子之间,然后才去和他们碰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