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第2/4页)
外面天已经黑了,她还记得从前曾经半夜披着睡袍开车到这里,现在停车场里只稀稀落落停了几辆车。她把身上那件外婆留给她的毛衣外套拉紧了一点。
她穿过停车场,边走边看黑暗的车子里都有些什么东西,借此猜测待在医院的是哪些人:一部车子的驾驶座旁摆了一堆录音带,另一部车子的前座放了一个大号的婴儿座椅。做这件事可以让她感觉不那么孤单和无助,就像她小时候在爸妈朋友家里玩间谍游戏一样——“阿比盖尔探员呼叫控制中心!”我也跟着妈妈一起探查:一个毛茸茸的小狗玩具,一个橄榄球,一个女人!一个陌生女子坐在驾驶座上,刚开始并没注意到妈妈在看她,而两人的目光一旦相接,妈妈就马上转头去注视远处餐厅的灯光,她本打算去那里吃饭,此时只是拉紧毛衣继续前行,不用再回头看,她已经对那名陌生女子的心情了然于心。此刻那女子和她一样,宁愿走到世界的任何一个角落,就是不愿待在眼前这个地方。
住院部和急诊室之间有块狭长的草坪,她站在那里,真希望手边能有包香烟。早上她什么都没想就上了飞机,杰克心脏病发作,她一心只想赶回家,但现在却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她得等多久才能再次离开?她听到身后的停车场传来车门开关的声音,车内的女人下车走进医院了。
餐厅的一切都显得朦朦胧胧,她一个人坐下来,点了一份酥炸牛排——加州似乎没有这道菜。
想着想着,她忽然发现对面坐在另一张桌边的男人在好奇地看着她,她马上也偷偷地观察起对方来了。她在加州绝不会这么做,可回到宾州之后,这几乎成了她一种条件反射性的动作。我遭到谋杀之后,她一看到可疑的陌生男子,心里马上就乱了。与其假装没事,还不如诚实面对心中的疑惧,好歹能让自己安心一点。侍者端来她点的晚餐,她开始聚精会神地吃饭,一边啜着带点金属味的冷茶,一边咀嚼着那口感不佳的牛排。她心想自己最多只能再撑几天,回家之后,她到哪里都看得到我,就连在餐厅里无意间瞅见的男人都可能是谋杀我的凶手。
她吃完牛排,付了账,低着头走出餐厅,视线一直没有超过人的腰部。门上挂了一个铃铛,一听到铃铛声,她心里马上一阵抽痛。
她强装镇定,安全地过了马路,但走过停车场时,她几乎又要喘不过气来了。那个忧心忡忡的女子的车还停在那里。
医院大厅里空空荡荡的,没什么人,她决定先在这里坐一小会儿,等呼吸恢复正常再说。
她在心里对自己说,再待几个小时,等爸爸醒来之后再离开。想好之后,她高兴地发现自己顿时轻松了不少,肩头的重担忽然消失了,她又可以借助一张车票逃到天涯海角。
十点多,时间不早了,她搭了一部空电梯到五楼。一出电梯,她便发现走廊里的电灯调暗了。她走过护理站,那里有两个值班护士压低声音讲着闲话,她依稀听到她们说得兴高采烈,言谈中充满了朋友间的那种亲昵,说着说着,其中一个护士忍不住放声大笑,妈妈在笑声中推门走进了爸爸的病房,随后把房门紧紧关上。
除了躺在床上的杰克,这里只有她一个人。
房间里出奇地安静,仿佛进入了真空状态。我明知道自己不属于这里,也知道自己最好离开,但双脚却像被粘在地上,想动也动不了。
爸爸在黑暗中睡得很沉,又是只有病床上方的日光灯发出微弱的光芒。看到爸爸这副模样,妈妈想起八年前的那个晚上,当时她像现在一样站在他的病床边,一心只想离开这个男人。
我看她拉起爸爸的手,想到以前我和琳茜时常坐在二楼楼梯口的拓片底下,我假装是上了天堂的骑士,“假日”是骑士的忠犬,琳茜则是骑士的爱妻。“你死都死了,我下半辈子怎么可能守着你呢?”琳茜总喜欢这么说。
妈妈握着爸爸的手,静静地在床边待了好久。她想如果爬到医院新铺的床单上,躺在爸爸旁边,感觉一定很美妙,但想归想,她很清楚自己不可能这么做。
她靠近一点,虽然此刻房里充斥着消毒药水和酒精的味道,她依然闻得到爸爸身上微微的青草香。爸爸有一件她最喜欢的衬衫,离开家时,她把这件衬衫放在行李箱里一起带走了。抵达加州之后,她有时会把衬衫围在身上,只为了感受一丝他的气息。她从不把衬衫穿到室外,好让他的气味保存得久一点。她记得有天晚上特别想念他,便把衬衫套在枕头上,像痴情的高中小女生一样把枕头紧紧地抱在怀里。
透过紧闭的窗户,她依然听得到远处公路上的车声,而医院中夜阑人静,只有夜班护士的橡胶鞋底在走廊上发出轻微的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