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水菩萨(第2/8页)

  ——他其实是他们,不,是它们,它们不是别的,只能是,也一定是那七尊凶神恶煞般的苦水菩萨。

  造化突然,折磨和安慰都是在转瞬之间从天而降:连日高烧之后,我走进了赤脚医生的诊室,头重脚轻,不知天日,唯有机械而茫然地输液而已,输完之后,赤脚医生才发现我身无分文,于是将我扣留,等待着有人前来付钱;但是,他打错了算盘,直到天黑也没有人来,暴怒之下,他将我推搡了出去,一个趔趄,摔倒在诊室门口的墙脚下。

  昏昏沉沉之中,我在墙脚下躺了大约半个小时,偶尔有人经过,但夜幕漆黑,他们全然看不见我。当此之际,暴怒、怨艾与哭泣都不过是自取其辱,我便安静地躺着,稍微清醒些之后,竟然生出恶狠狠的快意:谁能像我,如此这般睡在夜幕里?谁能像我,别人都在动,而我是不动的?转而蒙头睡下,可是,就像一道闪电劈入我的体内,命定的神示被闪电送来眼前,照亮了头脑,我突然想起来,在黑夜的深处,乃至光明的正午,那七尊苦水菩萨却是跟我一样:别人都在动,而它们是不动的。一念及此,心脏顿时狂跳起来,我竟然就像第一次看见它们之时,瑟缩着,战栗着,几欲狂奔而去,但是这一次,却不是离它们而去,而是要跑向它们,离它们越来越近。

  正信的到来,就是在轻易的刹那之间:尽管寺庙与小镇有别,人间与神殿有别,凡俗肉身与柏木神像有别,我终究还是知道了,它们不是别的,它们正是我的玩伴、团伙和夜路上的同行人。我活该亲近它们。

  几天之后,天有小雨,大病初愈,我站在了它们眼前。绝无慌张,安之若素。我在寺庙的中央站定,依次将它们看了一遍,说来怪异,之前的乖张狰狞竟然全都消失不见了,它们甚至是寒酸和破落的:有的油漆脱落了,有的则残损了将近一半,还有的从头顶裂开缝隙,这缝隙从头顶一直贯穿到腹部,迟早有一天,它将一分为二。是啊,竟然没有丝毫恐惧,我看它们多妩媚,料它们看我亦如是。看得久了,我仿佛听见它们在对我说话——当然,它们并没有开口,那其实是我在说话,我说一句话,就把这句话安排进它们的嘴巴,要它们对我说出来。

  这是桃花源。太虚幻境。耶路撒冷。

  直到现在,许多时候,或是画地为牢之时,或是酩酊大醉之后,我依然能够偶尔看见那个在旷野上奔跑的孩子:每隔两三天,他就要跑出镇子,跑向山冈上的洞天福地,沿途的蒺藜丛不在话下,再大的雨也不在话下,就算小河涨水,大不了便卷起裤腿蹚过去,这小小的翻山越岭,从出发到抵达,从未超过半小时。唯一令他难堪的枝节,仍然是在镇子的东头和西头,还是会有人莫名地叫唤他前去,再莫名地施予拳脚。

  但是,奇迹再次从天而降,他记得,并将永远记得:终有一日,在拳脚还未上身之前,他突然发作,变成狂暴的狮子,二话不说,将对方打倒在地,还不肯罢休,手里拿着砖头,再去追赶余下的人。余下的人全都惊呆了,有人便忘记了遁逃,又被他打翻在地,倒地之前,那个人的脸上满是惊恐之色,更多的却是疑惑——究竟发生了什么?

  他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斗殴结束,当他朝那七尊苦水菩萨狂奔而去的时候,他也迷乱而不得其解,而更加迷乱的狂喜几乎占据了他的全部身体,在狂喜中,他甚至一遍遍低下头去,打量自己的身体,他做梦都没想过,它们也可以揭竿而起;但他隐约地知道,自此之后,他大概要重新做人;并且异常清晰地知道:这奇迹,全都由菩萨们赐予,多少功课和磨洗之后,露水结成了姻缘,教养有了结果。

  轻轻地,轻轻地坐下,什么也不做,只是练习笑。他一直恼怒自己,笑一下,这么容易的事,怎么就不会做呢?在寄居的家庭里,他倒是早早就学会了察言观色,并且明确地知道:如果能够见人就奉上笑容,他的处境肯定会比现在好得多;他也经常使出浑身解数,远远看见有人走近了,他便痛下决心,提醒自己,说什么也要笑,哪怕是谄媚的笑,小心翼翼的笑,这些都算,但直到来人又远远走开,他还是没能笑出来。笑,先是令他觉得羞耻,而后又为笑不出来更加觉得羞耻。当然,他不可能一次都笑不出来,但那多半是在挨打之后,看着对方,他倒是异常自然地笑出来了,没有笑,他便度不过此刻,多年之后,等到学会更多的字词,他才知道,那就叫作讪笑。